第23章 浮生若梦

淮州的冬天几乎是没有下过雪的,因此,雪霁初晴的这天,阳光刺破云层的时候,当地人多多少少有些不舍。

章葵牵起聂清萱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在街道上,雨雪消融后,路面格外湿滑,行人步履蹒跚,然而天气实在太好,行走不便并未给商贩们带来任何烦恼,大街小巷热热闹闹地挤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聂清萱手中继糖葫芦后,又被塞了一个泥人,和一小袋热乎的桃片糕,已经腾不出任何位置,来放下章葵不断物色的新玩意儿了。

彼时,章葵正在和一个珠宝店老板聊着天,“龙凤呈祥”失去了叶崇贞这座靠山,不再一家独大,好多店铺争先恐后重新开了张。

“这位公子,您可真有眼光,这镯子可是正宗的翡翠打造的,您家娘子生得花容月貌,再合适不过了。”老板将镯子从柜中取出,示意章葵让聂清萱试试。

“有劳老板,不必了。”聂清萱婉言谢绝,拖起章葵飞快离开了。

章葵的思绪飘忽了一阵,他灵光乍现:“公主我懂了。的确,刚刚那副镯子比起我家祖传的那对可差远了。”

“嗯?”聂清萱腹诽道,这个人疯了吗,他在说什么?

见她茫然的表情,章葵面色阴沉下来,言语间暗含威胁的意味:“聂清萱,你是不是嫌丑,扔啦?我知道,你见过的宝贝多,根本不屑于那对小小的玉镯子……”

在章葵絮絮叨叨之中,聂清萱想起来了:当初她和章葵冷战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对镯子,告诉自己,这是他家祖母送给孙媳妇的。

诚然,聂清萱当时确实高兴了好几天,但是章葵此人实在太狡猾了,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冷静下来之后,她恍然大悟,一定是被章葵耍了。但见眼下这个局势,看样子竟然是真的。

聂清萱眼皮抽搐了几下,心虚地问道:“等等,我问你,那当真是你家祖传的?”

“不然呢?”章葵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问的是什么废话呢。

还好没扔,这是聂清萱脑中的第一个想法,随后,她告诫自己,回帝都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在章葵送自己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中,把那不起眼的稀世珍宝找出来。

叮嘱好自己过后,聂清萱尽力牵起嘴角,堆积出个笑靥如花的表情来,扯了扯章葵的衣袖,来回摇摆了几下,“我没扔,当宝贝供着呢,我的意思是,就算那不是你家祖传的宝贝,你送我的东西,我也十分珍惜不是么?”

章葵:“……”

他觉着,他的太傅当得非常失职,尽心尽力给太子讲授权谋之道,太子掌握得如何他不好说,而旁听的长公主殿下,不仅掌握得炉火纯青,还把嘴欠的功夫学了个“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反握住聂清萱的手,朝自己跟前拉,那丫头至始至终拿那双迷蒙的大眼,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章葵突然就忘了到底要说什么,那小鹿般无辜眸子转呀转呀,水波粼粼,于是,被迷惑的章葵道:“你乖。”说罢还用手轻抚了她的头顶,一脸慈爱。

聂清萱见此,从善如流地露出个温顺的笑容来,“走吧走吧,今天要去看妙妙的爹娘。”

妙妙下葬的那天,杜灵湘在淮州衙门亲自判了李子翊的罪,而此前,聂清萱高热不退,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也就没有去送她最后一程,聂清萱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伤感,但心中不免遗憾和愧怍。出来散心时,章葵便主动提说一起去看看“凌霄苑”的老板夫妻俩。

想到这层,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甜味,不由自主地挪了挪手的位置,与章葵十指紧扣,一同踏入了“凌霄苑”。耳畔回荡着初来淮州那天,章葵那一遍一遍叫得她心烦意乱的“娘子”。

老板和来的那日一模一样,站在门口,修整因为潮润而腐朽的门槛,老板娘拿了块帕子,四处擦拭,旅店里人不多,他们依旧忙忙碌碌。

见聂清萱和章葵来了,老板正要跪下,聂清萱指尖置于唇上,“嘘,大叔。”

老板面露难色,压低声音,毕恭毕敬地行礼:“公主殿下,快里面坐。”随后拔高了音调,“老婆子,有贵客来了,快过来。”

夫妻俩折腾了好一会儿,拿出了珍藏的峨眉雪芽,沏了壶茶,送了上来,俩人立在旁侧,小心翼翼观察聂清萱和章葵抿了一口后的反应。

“大叔,大娘,坐。”聂清萱示意二老坐下。

他们面面相觑,这个年轻女子不仅仅是他们的恩人,更是名动天下的长公主殿下,犹豫了许久,依旧不敢动作。

聂清萱倒也没有为难两个老实人,道:“大叔,大娘,节哀顺变吧,妙妙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二老好好的,我明日就回帝都了,今后多保重。”

谈及女儿,老板娘不禁潸然:“妙妙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多亏了公主殿下啊,我明儿多去烧几柱香为公主殿下还有驸马爷祈福。”她的目光下意识扫过章葵和聂清萱紧紧交握的手。

这话说得聂清萱颇有些不好意思,羞赧地答:“多谢。”她并没有对两人关系做多解释。

小坐了一会儿,为了不打扰凌霄苑的正常生意,两人趁老板被房客叫走之时,留下事先准备好的礼品后,悄悄溜了。

冬季天黑得早,天色已经慢慢暗淡了下来,残存了几许云霞,笼罩在苍穹之上,昭示明日依然是个好天气。普通百姓家的大红灯笼,有钱人家的琉璃灯,争先恐后亮起,挨挨挤挤,堆积出大片的温暖。

章葵和聂清萱携手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大概是因为说了一天的话累了,又或者是万家灯火带来了内心的平和安宁,一路上都保持沉默,谁都没有觉得尴尬。

“其实我觉得挺对不起妙妙的。”聂清萱最后看了一眼凌霄苑那已经有些陈旧的牌匾,惆怅之感顿生。

“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情,不必太纠结了,妙妙泉下有知的话,不会怪你的。”章葵清楚聂清萱在想什么,李子翊虽被下了大狱,多是因为其他的罪名被治罪,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为妙妙讨回了公道。

“我实在没想到,皇上竟然拒绝了新法。”聂清萱叹了口气,她原想着,以淮州的这些惨案例,宣景帝便可明白,北宣向来提倡的“女子同男子一样”的想法之下,依旧潜藏着许多不堪,女子依然如蝼蚁般被蹂/躏踩踏,这样一来,新法的颁布,就十分合乎情理且势在必行。安插在宣景帝身边的眼线也说了,皇上有意颁布新法。

“再找合适的机会。”章葵轻叹了一声,然而他心中清楚,宣景帝为何临阵倒戈。

聂清萱点头,伸手挠了几下章葵的掌心,捏住他有些粗砺的指尖,皱眉道:“好了好了,今天不谈这些了,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

章葵含笑,没有搭腔,而是径直拖起她人群中挤,人实在太多,摩肩接踵,二人险些就被冲散了,若不是章葵攥得紧。

因此,纵然十指被章葵硌得生疼,聂清萱面上却毫无痛苦之意,甚至有几分娇羞,活像个唯唯诺诺跟在夫君身后的小媳妇。

走近后,他们看到,五彩缤纷的烟火四处流窜,倒映在护城河中,影影绰绰地交相辉映,格外的绚丽,

原来这群人是在燃放焰火。聂清萱细细端详着每个人的表情,不管是孩童,又或是他们的爹娘,当然,也有许多年轻男女,他们眼中有同样的光芒在闪烁,她随着他们的情绪起伏,不自觉就泛起了笑意。

她心中的海清河晏,原来不过是一片烟火的粲然。

收回思绪后,身旁的章葵已没了人影,方才的好心情中闯入一丝慌乱,她在人群中逡巡,撞上不同的脸,在原地打了几个转,那身影依旧遍寻不到。

“清萱。”

那声呼唤穿过四周人潮的涌动,烟花爆竹的嘈杂,落入聂清萱心中,也点燃了她心中的火,她一回头,便看到章葵拿了好几根那些孩子们手中的焰火,还有一盏荷花形状的水灯。

“喏,拿着,我看你啊,羡慕那群小孩得很,眼睛都快看直了。”章葵塞了一支到聂清萱手中,又随便招呼了个女孩,“小妹妹,能给姐姐借个火吗?”

那个小姑娘抬头看看章葵,又瞧瞧聂清萱,傲娇道:“让漂亮姐姐亲一亲我,我就点。”

“嘿,这小姑娘……”

话还没说完,只见聂清萱,俯下身,在小姑娘脸颊上碰了碰。那小姑娘兴奋地涨红了脸,二话不说地帮了聂清萱的忙,又牵起她的手,一同疯玩起来,拿起缓缓燃烧的焰火在空中划了无数道美丽的弧线,两个人携手在原地跳舞似的转圈。

烟花照亮了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奇怪的是,明明是那样绚烂的光束,好像在她面前也变得暗淡了,章葵认真地盯着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周遭的一切事物不断湮灭,万千景象只剩下了这一抹绝色,那种无与伦比的艳丽,会不会也如同一把烟火,燃烧殆尽,最终尸骨无存?

章葵迅速压下这些念头,鼻翼和眼眶之间的酸胀感不断涌现,他就一直伫立在原地,眼见着聂清萱手中的焰火放完了一根又一根,趁人多眼杂之际,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嗯?章大人好像不开心呐。”聂清萱和小孩子胡闹完,一回眸便撞进了章葵幽深的目光。

章葵故意装作赌气道:“我当然不开心,公主你冷落我,我醋了。”

“难道是我不让你一起玩?分明是你自己不愿意嘛。”聂清萱歪了歪脑袋,看到章葵微红的双眼后,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他:“章大人放水灯吗?”

“嗯。放倒是可以放。”章葵话里有话,故意停顿了一下,“不过,你得亲一亲我。”

果然是醋了。聂清萱见章葵一脸严肃,笑弯了腰,忙不迭答道:“亲亲亲,来,亲一亲我的章大人,你低一点嘛。”章葵俯下身后,聂清萱捧住章葵的脸,飞快在他唇上点了一下,“现在可以去放水灯了吗?”

章葵点点头。

河边上有专门租船放水灯的地方,章葵和聂清萱把船划到了离人群稍远的水面,停下了。

“是不是要写一些心愿在上面?”聂清萱掌心托住那盏做工精致娟纱制成的荷花灯,若有所思。

“那写一写吧,公主有什么愿望么,万一实现了呢?”章葵从船上找出笔墨。

聂清萱想了一会儿,提笔写下了八个字:国泰民安,平安喜乐。章葵问她为何是这八个字,她答得坦然:希望昌平盛世,还有她挂念的人平安快乐,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愿望了,不敢过多奢求。

那盏灯入水之后,随河流缓缓飘远。聂清萱倚靠在章葵怀里,目送承载了她心愿的灯盏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你就没想过为自己求点什么吗?”章葵问。

“其实,我还有一个私愿。”聂清萱枕在章葵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开玩笑道:“我想就这样,死在你怀里,什么都不用管了。”

这一天过得太快了,要是死在这里,是不是就永远留住你了。

聂清萱感受到章葵情绪不对后,没敢把后面一句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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