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整整七天。
城北园林高大的仿唐式门楼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暂时隔绝了关于中考成绩的所有焦虑。飞檐斗拱,朱漆梁柱,巨大的石狮沉默地守卫着门庭。一踏入,便是另一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混合着马厩传来的干草和皮革的特殊气味。
园林深处,巨大的马球场平整如砥。黄土夯实的场地在阳光下泛着金辉,四周竖立着高高的木质围栏。此刻,场内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我身着枣红色的骑装,束着袖口,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那副淡银色框眼镜。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浸湿了鬓角。□□的“追风”是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此刻正焦躁地刨着蹄下的黄土,喷着灼热的鼻息,与我一样,蓄势待发。
球场另一端,雍王谢永玦骑着他那匹栗色的“赤电”,眼神锐利如鹰。他身后,齐王谢永玳、桓王谢永珙也各自控马,形成三角攻势。场边,太子谢永珑、宁王谢永珂、平王谢永琉,以及几位公主和穿着轻便常服的“大臣”、“侍卫”们围了一圈,屏息凝神。
马球,这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征服欲。只有在这疾驰与碰撞中,在挥杆击球那清脆的爆响里,在汗水模糊视线、风声灌满耳朵的时刻,我才能彻底抛开那个办公室里的窘迫,抛开“101.5”带来的阴影,抛开那句“打手心”的魔音贯耳。我是这里的王,唯一的王。
裁判——由一位家里侍从扮演——用力挥下手中的小旗!
“驾!”我猛地一夹马腹,“追风”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马蹄翻飞,卷起滚滚烟尘。
球就在前方!谢永玦的“赤电”也同时启动,像一道赤色闪电直扑而来!速度与力量的较量瞬间爆发!风声呼啸着掠过耳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俯低身体,重心前移,球杆在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计算角度,预判轨迹,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到手臂!
就是现在!
我挥臂,球杆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银弧,精准地迎向那颗滚动的白色小球!肌肉绷紧,力量即将释放,胜负就在这一击!
“陛下!陛下——!!!”
一声变了调的、带着狂喜的嘶吼,如同炸雷般撕裂了赛场上紧张凝滞的空气!
所有人,包括我挥杆的动作,都猛地一滞!
只见园林深处,沿着猎场边缘的小径,管家王伯正举着一个手机,以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他跑得帽子歪斜,气喘如牛,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脸上的表情却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扭曲着,挥舞着手机的手臂像是要脱臼。
“陛下!中了!中了啊——!”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因狂奔而断断续续,却带着穿透一切的狂喜,“一中!一中!压线!压线过啦——!!!”
一中?一中?压线?
挥杆的手臂僵在半空,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专注瞬间消散。□□的“追风”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异样,不安地嘶鸣一声,在原地踏着碎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王伯踉跄的身影,他挥舞的手机,他嘶吼的声音,如同慢镜头般在我眼前和耳边回放。一中?那个以变态分数线闻名、让我在最后两个月拼掉半条命也不敢奢望的顶尖学府?压线?那个在模考后孟老师指着我的成绩单,用红笔在“英语 101.5”旁边轻轻写下的、如同天文数字般的预估线?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我掀下马背!
压线过…一中…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所有的目光,场上场下,都聚焦在我身上。谢永玦勒住了马,脸上的战意被震惊取代;谢永珑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几位公主捂住了嘴,眼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整个马球场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只有王伯越来越近的粗重喘息声和“追风”不安的喷鼻声。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下意识地抓紧了缰绳,试图稳住身体,也稳住这几乎要将灵魂冲散的狂喜洪流。视线有些模糊,我茫然地转动目光,下意识地想要抓住点什么,确认这不是一场荒谬的梦境。
然后,我的目光,越过奔来的王伯,越过场边惊愕的“臣子”们,落在了马球场入口处的记分牌旁。
那里,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孟逸云。
她没有穿职业装,而是换上了一身我无比熟悉的衣衫——那是去年我生辰时,以昭朝天子名义御赐给太傅的礼物:一套极其精美的唐制齐胸襦裙。上襦是柔和的藕荷色,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下裙是渐变的青碧色,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裙摆处用银线勾勒出流动的云纹。阳光透过树隙洒在她身上,衣料泛着温润的光泽,将她衬托得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清雅绝伦,与这仿唐的园林背景完美地融为一体。
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支笔——不是她惯用的红笔,而是一支粗大的黑色记号笔。
她微微仰着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我震惊、狂喜、茫然交织的视线。然后,在我呆滞的注视下,她抬起握着记号笔的手,伸向那块记录着刚才激烈比分的白板记分牌。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言语。她手臂挥动,动作流畅而稳定。
一道粗犷、浓重、饱满得几乎要溢出墨迹的巨大黑色对勾——“?”,被她稳稳地、清晰地、
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力量,画在了记分牌正中央那代表最终胜利的空白处!
那个对勾,巨大无比,墨色淋漓,横贯了整个记分牌!它不再代表马球赛的胜负。
它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狠狠地、精准地烙在了我人生的这个节点上。烙在了中考结束那天办公室里拔剑的荒唐上,烙在了 101.5 分的窘迫上,烙在了那句“打手心”的魔咒上,更烙在了此刻这铺天盖地、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狂喜之上!
阳光炽烈,记分牌上的巨大对勾墨迹浓重得仿佛要流淌下来。孟逸云放下记号笔,藕荷与青碧的襦裙在微风中轻拂。她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半个马球场的距离,隔着尚未散尽的烟尘和凝固的空气,静静地望着我。
那眼神,平静依旧,如同深秋的潭水,却清晰地映照着我此刻所有的失态——僵在半空的球杆,微微颤抖的手,因狂喜和震惊而忘记合拢的嘴,还有那身枣红骑装下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
没有赞许的微笑,没有欣慰的点头。只有那个巨大到蛮横的对勾,和她沉静如水的目光。
那目光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穿过时间的尘埃,将我猛地拉回七天前那个闷热的下午。拉回那间弥漫着红墨水、粉笔灰和巨大尴尬的办公室。拉回她扣住我手腕的力道,拉回那贴着可爱贴纸水杯压在龙袍袖口上的冰凉触感,拉回她俯在我耳边,用那轻如羽毛却又重如千钧的声音说出的那句——
“知道吗,谢忆辰同学?在唐朝…真正的太傅,可是敢打皇帝手心的。”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感激、深刻羞赧和某种终于被“盖章认证”的复杂热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又在四肢百骸炸开!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比那天在办公室里被当众点破英语分数时更加汹涌。
“太傅…” 一个干涩的、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
记分牌旁,孟逸云似乎微微偏了下头。阳光在她发簪上跳跃了一下。然后,我看到她那双沉静的、映着巨大黑勾的眸子里,极其缓慢地,漾开了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
那笑意很淡,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暖意,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线春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极其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拂过记分牌上那个刚刚画下、墨迹未干的巨大对勾的边缘。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然后,她收回手,指尖似乎无意地捻了捻。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她捻起的不是虚无的空气,而是某种无形的东西——那东西带着红墨水的印记,带着水杯的冰凉,带着“101.5”的尖锐,带着“打手心”的余韵,最终都融汇于眼前这个巨大、蛮横、又无比温暖的黑勾里。
她捻了捻指尖,仿佛在确认那墨迹的质感,也仿佛在确认某种更重要的东西已然尘埃落定。
巨大的黑色对勾在记分牌上沉默地宣告着胜利。空气里弥漫着黄土被马蹄扬起的干燥气息,混合着青草和马匹的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近乎凝滞的张力。狂喜如同被强行按捺住的奔马,在我胸腔里猛烈冲撞,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中!压线!这四个字在王伯嘶哑的狂吼后,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反复炸响,每一次都带来一阵眩晕般的震颤。
我僵在马上,握着球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凉。目光死死钉在孟逸云身上,钉在她指尖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捻过墨迹的动作上。那动作太轻,太自然,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她什么也没说,那个巨大的对勾就是一切。它覆盖了七天前的窘迫,覆盖了 101.5 分的刺痛,覆盖了那句让我午夜梦回都心惊肉跳的“打手心”。它像一枚滚烫的、不容置疑的勋章,被我的太傅亲手烙在了我人生的这个节点上。
“父皇!”太子谢永珑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场边冲了过来,蟒袍的下摆沾上了黄土也浑然不觉,一把抓住了“追风”的缰绳,仰起的脸上满是狂喜和难以置信,“一中!您真的…真的考上了一中!压线!天佑大昭啊!”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放。
这声呼喊像解开了定身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王谢永玦率先反应过来,猛地从栗色骏马上跃下,双膝重重跪在尘土里,声音洪亮得如同擂鼓!紧接着,齐王、桓王、宁王、平王,几位皇子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齐刷刷翻身下马,赤黄色的袍袖在烟尘中翻飞,齐齐跪倒在我马前,头颅低垂,脊背却挺得笔直,异口同声的万岁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马球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场边,长女平阳公主谢宁琮、次女安然公主谢宁玑、三女昭琳公主谢宁玘、四女太真公主谢宁琏、五女常乐公主谢宁瑛,五位身着轻便骑装或华服的公主,此刻也盈盈拜倒,清脆悦耳的万岁声交织在一起。皇后长孙颐、贵妃谭墨湘在侍女的搀扶下,庄重地行了大礼。身着紫色、红色朝服的文武百官,二十位御前侍卫,以及外围那些身着统一服饰、扮演禁军的家中侍从,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呼啦啦跪倒一片!数百人的呼声汇聚成一股磅礴的音浪,直冲云霄,在仿唐式建筑的飞檐斗拱间激荡回响,惊起了远处猎场树林中栖息的飞鸟!
“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震耳欲聋,脚下的土地仿佛都在随之震颤。烟尘被声波卷起,在炽烈的阳光下飞舞。我高踞在“追风”背上,俯瞰着这匍匐于尘埃之中的昭朝班底。枣红色的骑装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鼻梁上的眼镜滑落了一点,视野有些模糊。巨大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眩晕和狂喜,四肢百骸都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是的,这就是我的疆土,我的臣民!我谢忆辰,洪观皇帝,不仅征服了这片马球场,更征服了那座名为中考的雄关!
压线又如何?历史,永远只记得胜利者!
我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挺起,试图找回七天前在教师办公室里被孟老师无情戳破的那种帝王气概。手腕下意识地按向腰间——那里没有龙袍,没有佩剑,只有骑装柔软的皮革腰带。
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掠过心头,但瞬间被眼前这山呼海啸的场面冲散。
“众爱卿…”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带着掌控一切的威严,压过那震天的呼声,“平身!”
“谢陛下——!” 又是一阵整齐划一的回应。众人这才纷纷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脸上洋溢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兴奋和崇敬。几位皇子甚至激动地互相捶打着肩膀,雍王谢永玦更是狠狠挥了一下拳头,仿佛赢得马球赛的是他本人。
“父皇!此乃天大喜讯!当普天同庆!” 太子谢永珑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洪亮,“儿臣斗胆,
请旨于麟德殿设宴!为父皇贺!为我昭朝贺!”
麟德殿,那是园林里最大的一座仿唐宫殿的名字。我心头一动,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马球场入口。
孟逸云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藕荷与青碧的襦裙在微风中轻拂,阳光勾勒出她清雅的身影。她没有随着众人跪拜,也没有靠近,只是隔着一片喧嚣的烟尘和激动的人群,平静地望着我。
那份平静,像一块沉入沸水的寒冰,瞬间让刚刚升腾起的、几乎要灼烧理智的帝王豪情冷却了几分。她指尖那捻过墨迹的动作,无声地提醒着我那个巨大对勾的分量——它代表胜利,也代表某种不容置疑的审判。
在她沉静目光的注视下,太子那句“普天同庆”的提议,忽然显得有些…轻浮。
“咳…” 我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压下心头那点被看穿的不自在,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威严,“太子所言甚是。然…” 我的目光扫过依旧激动难平的众人,最终落回孟逸云身上,语气变得郑重,“太傅教导,功在社稷。此宴,当以太傅为尊。”
人群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我的视线,聚焦到入口处那个清丽的身影上。
孟逸云似乎微微怔了一下。她显然没料到我会在这样群情激奋的时刻,当众将如此高的尊荣赋予她。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一种更深邃的、难以解读的情绪覆盖。她没有推辞,也没有立刻应承,只是静静地回望着我。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悦耳、带着明显法语音调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孟逸云身后不远处传来:
“哟!好热闹啊!这是哪位陛下在此登基?排场可真不小!”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园林小径的绿荫下,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快步走来。她穿着清爽的米白色亚麻连衣裙,脚踩一双平底凉鞋,身高目测只有 155 厘米左右,却走得飞快,步伐轻捷得像只林间的小鹿。
阳光跳跃在她微卷的短发上,一张娃娃脸带着温暖的笑意,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正是初三(11)班的英语老师,孟逸云的好友——江敏。
她几步就走到孟逸云身边,很自然地挽住了孟逸云的胳膊,好奇地打量着马球场内这浩浩荡荡的朝堂景象,目光尤其在我这身枣红骑装和周围跪拜后起身的王公大臣们身上转了一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逸云,你这太傅当得可真够威风的呀!瞧瞧这阵仗,” 她故意压低了点声音,但那独特的、带着点法语腔调的嗓音依旧清晰地传开,“知道的说是你的学生金榜题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藩王要进京逼宫了呢!”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紧接着,压抑的嗤笑声此起彼伏。刚刚还肃穆庄严的气氛,瞬间被江敏这轻松诙谐又精准无比的调侃戳破了一个口子,尴尬和笑意交织着弥漫开来。
孟逸云无奈地看了江敏一眼,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但唇角也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她转向我,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带着一丝征询的意味。
我的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江老师的话像一根小刺,精准地扎破了刚才膨胀的帝王气泡。在孟老师沉静的目光和江老师戏谑的笑容双重夹击下,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普天同庆”的豪情迅速萎靡下去。
“江老师…” 我有些尴尬地开口。
“哎哟,可别!” 江敏笑着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长辈看晚辈的亲切和促狭,“谢忆辰同学,哦不,现在该叫陛下了?恭喜你啊!101.5 分的逆袭英雄!江老师我这两个月头发都为你愁白了好几根,总算没白费!” 她说着,还夸张地做了个捋头发的动作。
101.5!这个数字又被她如此轻松地抛了出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周围再次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我下意识地看向孟逸云,发现她正微微侧头看着江敏,脸上带着一种“你又来了”的无奈笑意。
“江老师,”孟逸云开口了,声音温和平静,像一股清泉,适时地缓解了我的窘迫,“别打趣她了。” 她转向我,目光里带着安抚,“谢忆辰,既然大家兴致这么高,麟德殿地方也宽敞,不如就依太子所言?只是,”她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庆祝归庆祝,切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道理,可别太过。”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那些依旧激动兴奋、跃跃欲试的皇子公主和大臣们,最后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毕竟,唐朝的太傅,除了敢打皇帝手心,”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清晰无比。
“也敢在皇帝得意忘形时,泼上一瓢冷水的。”
“泼冷水”三个字,被她咬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冰,精准地砸在我刚刚被江老师调侃得有些发热的脑门上。唐朝太傅!又是唐朝太傅!打手心!泼冷水!孟老师这是把《贞观政要》当武器库了吗?!
巨大的羞赧再次袭来,比刚才更甚!我甚至能感觉到脖颈都在发烫。在孟老师那洞悉一切、含着淡淡笑意的目光注视下,我所有的帝王威仪都像个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刚才被山呼万岁拱起的飘飘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老师精准拿捏、无所遁形的窘迫。
“是…太傅教训得是…” 我几乎是嗫嚅着应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慌乱地扫过记分牌上那个巨大无比、墨迹淋漓的黑勾,仿佛那个对勾也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得意忘形。
“好了好了,” 江敏适时地出来打圆场,笑着挽紧了孟逸云的胳膊,“看把我们陛下给吓的!逸云,你这太傅的威风可真不是盖的!” 她转向我,眨眨眼,“谢忆辰同学,别紧张。孟老师这是为你好。唐朝那会儿,魏征把太宗皇帝气得跳脚,不也成就了千古君臣佳话嘛!走走走,不是要设宴吗?江老师我正好饿了,也去沾沾昭朝的喜气!逸云,你可得好好给我讲讲,这位洪观皇帝是怎么在最后两个月创造英语奇迹的?这故事,够我激励下届学生三年了!”
她的话语轻松活泼,像一阵和煦的风,吹散了场上最后一丝凝滞的尴尬。众人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下来,低低的议论声和笑声重新响起,气氛变得轻松而热烈。
孟逸云任由江敏挽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我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麟德殿设宴的提议。
她什么也没再说,但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的狼狈与成长。那个巨大的黑勾,和她指尖捻过的无形墨迹,像一枚烙印,深深刻在了这个炽热的夏日午后。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脸上的热意和心头的窘迫,对太子点了点头:“准奏。着太子即刻安排麟德殿设宴事宜。”
“儿臣遵旨!” 太子谢永珑精神抖擞地躬身领命,立刻转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起皇子、侍从们。
“追风”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绪变化,轻轻打了个响鼻。我勒住缰绳,目光再次投向入口。孟逸云和江敏正并肩走向通往麟德殿的回廊,藕荷青碧与米白色的身影在绿树掩映下显得格外和谐。江敏正侧头对孟逸云说着什么,孟逸云微微低头听着,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麟德殿巍峨的仿唐式屋顶在阳光下闪耀着沉稳的光芒。空气中,草木的清香、马匹的气息、以及一种名为“未来”的、混杂着兴奋与一丝不安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我轻轻一夹马腹,“追风”迈开稳健的步伐,载着我,也载着洪观四年的荣耀与太傅沉静的目光,走向那场注定难忘的庆功宴。手腕处,仿佛还残留着七天前被扣住的力道;耳边,那句“打手心”和“泼冷水”的魔咒,与此刻麟德殿方向隐约传来的、侍从们忙碌准备的声响交织在一起,谱写着属于谢忆辰——洪观皇帝,或者说,即将踏入一中的高一新生——的独特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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