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无我

新怨吐息点鬼灯,山鬼嚎嚷祭幽魂。

温了了拧着眉拔出银针,寒声说道,“是砒霜。”

元令仪绣帕掩鼻,抬眸看向遮天蔽日的腐蝇,密密麻麻地趴在尸体之上,嗡嗡地穿梭涌动,似黄泉漫堤,黑水食人。

“都安葬了吧。”元令仪声如鸣蝉凄切,“入土为安吧。”

一行人缓缓向坡下走去,李乐宜紧紧地跟在元令微身后,轻声说道,“二公子,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吗?”

元令微秀眉轻挑,示意她说下去。

“您看,郑大哥说是一个和尚杀了孟祁观。孟大人那么大的一个官,杀了他的人应当上公堂,被大老爷审一审,然后砍头,对吧?”李乐宜明亮的眸子布满疑虑,小心措辞后继续说道,“那为什么四皇子要拿了凶手之后,不等官更大的太子审凶手,就急急地毒杀这些和尚,还将尸体草草扔到乱葬岗。”

元令微眸色渐深,沉声说道,“说下去。”

李乐宜说道,“奴婢是这么想的,拆寺庙、让和尚姑子还俗,是皇上让的,这是天大的命令。可这些人不愿意,还刺杀朝廷大官,如果太子殿下开堂审他们,再让更多的人看到不听皇帝令的人要被砍头,那这事是不是更好办。”

元令微思绪在眼中翻涌,李乐宜话糙理不糙。

高澄自作聪明,欲盖弥彰。

孟祁观的死必有蹊跷。

四品大员被当众刺杀,这是可以上达天听的案子。高澄拿下凶手,完全可以等太子到苏州之后将人交给太子,由高照主审此案,敬启君示则严惩不贷,昭告天下为以儆效尤。

于私,为孟祁观枉死报仇雪恨。

于公,为毁寺灭佛之由更添一个正名,恶佛杀生,天理难容。

可高澄悄无声息地了结了这些人的性命,急迫地生怕节外生枝。

孟祁观,到底是怎么死的,怕是暗藏玄机。

“郑大哥!”元令微在后方喊道。

郑四海驻马回缰,“二公子,何事?”

元令微将方才李乐宜的猜测说给他听,当即问道,“郑大哥是亲眼所见孟祁观被和尚所杀吗?”

郑四海粗犷的眉眼神光一顿,“下官未曾亲眼所见,是听苏州军的兄弟说的。”

元令仪眼底一抹寒光,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王大人现在何处?”

李乐宜声音清脆地说道,“应该是与边大人一同随太子到苏州军大营去了。”

众人面色各异地看向她,元令仪笑得隐晦,元令微笑得惊喜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长遥夫人前日教我,要细心,要为二公子、大小姐多留意各方动向,我便与驿馆的各处小厮侍女交好,抽空闲聊,这些消息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李乐宜面容羞涩,点点星光在双眸缓缓流转。

“夫人自己都未曾做到悉心细心,倒是将你调教得周到。”元令微兴奋得拍拍李乐宜的肩,笑得开怀可爱。

“既然元贞已经着手了,那我们也不能落了后。”元令仪声调轻轻,“去寒山寺。”

人血做漆拟朱砂,金佛泥塑一点红。

往日香客不断,香火缭绕的寒山寺一片萧条,山风带着铁锈血腥将众人裹住,无辜者鲜血浸染大地,血溅泼墨红墙,枝桠黑影交映,似炼狱鬼魅攀附,意图细嚼慢咽生魂。

元令仪缓步走在殿内,仰头望向低眉的菩萨,不知心中所想。

“边大人的手书已经送到,李馥还让人送来了寒山寺的地契,但是……”张宓福迟疑地说道,“数目对不上。”

“地契是在寺里搜出来的吗?”元令仪随手翻着地契,并未找到庄子的地契、房契,“缺了不少。”

“来人并未言明何处找来的。”张宓福沉声说道,“要小人带人在庙里好好搜搜吗?”

“我记得出事那日,除了寒山寺的和尚、苏州府的官兵、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乡绅和平民吧。”元令仪淡淡说道,“让你的人好好搜一搜寺里,再让广洋卫去盯着当日出现的那些乡绅。”

元令仪复又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地与垂怜人间的菩萨对视,长长地叹息一声,杂念丛生,何来慈悲。

“长姐,庙里干干净净,除了僧人的起居之物,一张契纸,一两碎银都没有。”元令微声音透着阴冷,“有人赶在我们之前动手了。”

“事情不能耽搁,”元令仪沉声说道,“我们要赶在元贞回阆京前将局面控制住。”

阶下花枝冷艳,堂前佛火微茫。

“广大于天,名胜于世,故而名曰广胜寺。”住持力空缓缓地说道,“施主看这宝塔、壁画、古卷,毁了不觉得可惜吗?”

元令仪神色如常地扫过力空,心中诧异他直言不讳,“大师此言不假,可圣意如此,怕是没有转圜余地。”

“圣意在于拆寺让地,在于僧侣还俗。”力空声音气弱,暗黄的眼珠透出一缕慧光,“施主你看,广胜寺外尽是官兵,里三层外三层,香客来往多次不得入内。而您坦然入内,是缘。”

元令仪勾起嘴角,眼中笑意似是嘲讽,又似怜悯,“大师所谓的缘,不过是我蝇营狗苟钻营而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元令仪亦不例外。”

“施主此言差矣。”力空笑得坦荡,掷地有声地说道,“缘,是为因果。前尘为因,今日你我于广胜寺相遇为果,亦是老衲欲将广胜寺交于施主的因。”

元令仪眸色清冷,慈悲泯然不见,“大师以此论因果,不怕所托非人吗?”

“寒山寺众生凄惨,慧方大德,修习一生,讲经释法绝佳。可却忘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力空望着寒山寺方向,声如老钟,“施主觉得,如来何在?”

元令仪无声摇头,力空缓缓说道,“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元令仪口中默念着,心中得见清明。

慧方痴于讲经释法,修习一生,神魄却被困囿于寒山寺中,寺毁人亡。

力空却是给了元令仪另一种解法。

世间虚妄丛丛,若达超脱,则可放下执念,不再执着假相,分辨真言,颠倒爱恨,自然处处得见佛陀法神。

无寺无庙无经无法,存真存理存法存道。

寺庙于力空而言,不过是一处房屋,供奉的佛陀早已长存心中,有既为无,无则为有。

元令仪目光柔和,善意涌出,“大师既如此超脱,又何苦在意那些器物?”

力空长吁一口气,“老衲哪里是超脱之人,此生可为放下,却难能放下来生。亘古一刹那,只怕后生艰难,见不到大智慧。”

元令仪心难平静,惴惴地说道,“大师怕是看错了人,我一个小女子,如何能保得住千年智慧。”

“施主慈悲,自然而为,莫贪、莫嗔、莫痴。”力空视线所到之处,仿若达般若境,“一座塔,占地不足十亩,古卷尽可栖身。”

广胜寺及大小庄园,近千亩大小。征地为田,一座塔的占地几近于无,可力空的担忧,元令仪已尽数知晓。

世人贪心妄为,贪得嚣张,贪得癫狂,为一分小利杀红眼的,比比皆是。

元令仪神情冷清,她静静地看着力空,慈眉善目中透出一丝淡然,“大师当知我来此用意。”

“施主虽于凡尘之中奔走,执念荣华富贵。”力空凝视元令仪,视线如千斤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却又转瞬轻飘飘地抬起,“却能寒山寺前施以援手,而后送众僧入土为安,逐利亦可仁义。”

元令仪眼神悄然生变,似庙中断绝的烟火袅袅升起,掩住一丝嘲讽,露出一丝垂怜,“大师要我保住宝塔、古卷,可壁画该当如何?”元令仪叹息问道。

“尽心无憾,”力空目极环视,神色无半分执念,尽是坦坦荡荡,“人生哪有能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元令仪转身缓缓走入殿内,无视金刚怒目,匍匐金佛之下,双眼紧闭,与满殿神佛共泪。

凡生畏果,菩萨畏因。

不知何时,寺内僧人尽数立于金殿前,力空回身望着元令仪的背影,轻轻叩拜,身后僧袍窸窣之声不绝于耳,源自缥缈虚无,好似大梦浮生,声声道来,“阿弥陀佛。”

一方净土,两处闲适,三柱清香,四方神佛。

元令仪与高照立于飞虹塔十三层之上,望着寺中僧人稀稀疏疏地下山而去。

“能得力空大师托付,熙熙当真举世无双,才华馥比仙。”高照墨色双眸之中,似有点点星光闪烁,映出元令仪风华绝代。

“还要谢过元贞助力。”元令仪笑意盈盈,纤手为高照拢好披风,生怕他染上风寒。

“熙熙,我不急于返回阆京。广胜寺既已攻破,其余寺庙破局指日可待,你莫要急功近利,行事求稳,万事有我。”高照肺腑之言,字字不落地镶进元令仪的心中,亦是随消散九天外。

元令仪将头轻轻抵在高照肩上,劲风缭乱发丝,也在撩动人心,“我知道”,她声音柔和娇弱,心底一片温热,“我知晓的,万方皆有元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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