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偏院。
位于院墙偏角,主要防止与女眷苟合,所以房间很小,窗户也小,光线很暗,没有丫鬟,只有一个粗使婆子。
乌迁回了屋,一把将鞋甩到床下,坐在床上,抬起脚来,用手挠着脚底,斜着眼问坐在桌边的沈今生,“你怎么来我这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并不明亮,沈今生两只手藏在袖中,叫人瞧不出什么情绪,语气也一如既往的清冷,“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哦?”乌迁闻听此言,转了下脚腕,顺势翘起了二郎腿,躺在榻上,双手枕在后脑,笑得吊儿郎当,“什么事?”
沈今生说:“我想在你身边打下手,不要报酬,但想向你学些该有的本领。”
乌迁原本翘起脚坐在床上,双手撑着脑袋,闻得这,抬了抬下巴,将视线落在沈今生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圈,笑说:“跟着我?我干的可都是些粗活,比不得在夫人身边伺候人来得细致。再说,你就算是想学,也没那个本事,我这啊,你学不来的,你还不如跟着夫人,吃穿用度,好歹不愁。”
沈今生又说:“粗活,我也干得了。”
乌迁见她执意,便说:“行啊,你若是真有兴趣,便试试吧,但先说好,跟在我身边的汉子,哪个不是会武功的,你若不会,被人弄死了,我可不管。”
乌迁祖上是名门望族,直到他这一辈,才落败下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王府中主要负责教校场练兵,偶尔也会去黑市帮玉衡挑选几个美男,身份不算低。
但他这人,平时散漫惯了,与那些王族勋贵不同,为人风流不羁,且喜好交游,最喜结交朋友,谈天说地,乐在当下。
因此,他这一番话,倒真不是吓沈今生,而是真的担忧。
沈今生性子柔弱,也不喜舞刀弄枪,练了也没用。
更何况,沈今生心思都在萧宁身上,跟着他学本事,恐怕只是为了日后能与萧宁更近一些。
乌迁想了片刻,又说:“沈今生,你知道以前的你,像什么吗?”
沈今生没反应,他自顾自地说:“像个木偶。”
“被人操控着,一举一动都有固定的模式,一旦脱离掌控,就会觉得惶然不安。”
“觉得害怕,怕人不要你,怕无依无靠,怕没有安身立命之处。”
“所以,你才会在见到萧宁后,被她一句喜欢,就欣喜得不知所以,旁人都以为萧宁喜欢你,连你自己也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宿,但实根本不是。”
“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她让你吃饭,你就吃饭,她让你杀人,你就杀人。”
“你就像她的影子。”
他看着沈今生,半真半假地笑着,似蛊惑,似指引,“你有考虑过,她真的喜欢的是你吗?”
“还是,她喜欢的只是你听话,好掌控?”
一连串逼仄的追问,令沈今生不得不正视。
或许是因为,萧宁曾救过她的命,所以,她对萧宁的喜欢,从一开始就带了些“以身相许”的意味。
她或许没有察觉,但的确存在。
并非完全出于真心,而是报答救命之恩。
她也想过,为什么只是奴的身份,却那么凑巧地就入了萧宁的眼。
不是巧合,是萧宁从一开始就给她设定好了人设。
一个毫无反抗之力,却温柔坚定的人。
她像什么?
像萧宁的猎物。
乌迁还在说:“你是个好苗子,若你愿意学,我能教你的,绝不藏私。”
“只是,你得想清楚,你学了之后,想做什么?”
“你有两条路可选。”
“一条是,重新回到萧宁身边,做她的狗。”
“另一条是,脱离萧宁,单干。”
“你选哪条?”
他在沈今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想要做什么事呢?
无非是打破桎梏,按照自己的本心,来做自己。
“我不知道。”沈今生茫然了一瞬,随即又冷静,“我什么都不擅长,能学些什么?”
乌迁起身,从腰间取下软剑,剑身长约三尺,通体银白,剑柄上刻有乌迁的族徽,是乌家的象征。
他将软剑抛起,在空中转了一圈,接起来,落在掌心,又翻手送到沈今生面前,语气慵懒,“软剑,很适合你。”
软剑不同于一般的剑,它的剑身柔软,能像鞭子一样,抽、拉、砍、杀,且招式诡异,令人防不胜防。
确实适合沈今生这样的人。
沈今生有些意外,抬头看他。
乌迁接着说:“去考个武状元吧,能保你官途坦荡。”
大辽重武轻文,天子以武开国,武力震慑诸国,全国上下,以武为尊。
因此,每隔三年,就会举办一场武举。
而距离上一次,还剩两年。
辽王就喜欢广招天下贤士,不管是武还是文,朝廷选拔人才的方式,要比大夏简单很多,而且官路广通,门阀间的争斗也较少。
考个武状元,不仅能得官身,日后若是立下战功,还能封侯拜相。
哪怕与萧宁分道扬镳,也能凭借自身的本事,安身立命。
这于她,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沈今生愣住,心头突然像是被人敲响,她终于开始正视眼前这个男人,紧了紧手心,朝他深深一拜,“那就请师父成全。”
她正式拜了乌迁为师。
因着王府中有的是练功房,沈今生便每天与乌迁同进同出。
乌迁教得严厉,教她控剑,教她身法,教她反应,循序渐进,不留一丝破绽,他也在旁敲侧击,让她逐渐领悟“示弱”,与“扮猪吃虎”的道理。
剑是百兵之祖,比枪要难练,但一旦练成,便如臂使指,能得心应手。
沈今生是个听话的学生,她虽然没什么武学基础,但领悟力高,学得也快。
没有花哨的招式,出手只有一式:快、准、狠。
同时,她也开始练习骑马,骑射。
大辽地域辽阔,草原居多,骑射就是最基本的本领,没有这项技能,想进入朝堂,必然会遭到轻视。
除此之外,沈今生还央求乌迁教她阵法,不管大辽还是大夏,兵法都讲阵法,若是能布下阵法,对彼此的地形就能有极好的掌握,到时候出手必克敌制胜。
但乌迁拒绝教她阵法,只说:“时机未到。”
沈今生只得作罢。
乌迁偶尔会离开,但在沈今生练武的时候,他总能及时出现,为她纠正姿势,说些杀人越货的事。
二人亦师亦友。
一来二去,关系也逐渐亲近。
乌迁喜欢喝酒,沈今生也很喜欢酒。
他们一拍即合,有时是在沈今生的院中,有时是在王府的亭子里,两个人就着月色喝喝酒,聊聊天。
等酒醒之后,乌迁再教沈今生几招剑法。
日子就这么过。
这天,
沈今生一身黑衣,长发高束,手握软剑,站在练功房中央,一剑接着一剑地刺向木桩,剑尖没入木桩,又抽出来,周而复始,木屑横飞,带着劲风,荡得空气都在晃动。
乌迁坐在场下,冷着脸,一边给沈今生纠正姿势,一边在句句提醒,“当自己是个死人。”
“要不计后果,不怕死。”
“出手要狠。”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从背后抓住沈今生的手腕,以极重的力道刺入木桩,一抽一送,一推一拉,“人有致命死穴,穴位通常在头部、颈部、胸腹部和腰背部,其中心脏是最柔软的,一刺即破,当以气驭剑,力从心发。”
话落,木桩“咔嚓”一声,一分为二。
沈今生惊讶地回过身,目光落在乌迁捏住自己手腕的手上,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随乌迁学了大半个月的软剑,一直不得要领,只知按照乌迁的要求,机械地挥剑,却未曾明白,剑如其人。
剑是死物,但用剑的人是活的,一个用剑的人,想要将剑使得凌厉、狠辣,自己首先要像把剑。
而乌迁方才那一招,便是在教她如何将自己变成一把剑。
“多谢师父。”
乌迁松开了手,后退一步,又恢复了平时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朝门外走去。
丢下三个字,“继续练。”
他一走。
偌大的练功房内,只剩下沈今生一人。
没过一会,阿商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食盒,见沈今生还在练剑,便将食盒放在一边,站在旁边等。
不知过了多久。
沈今生抽空喝了一口水,抬手擦去额前的汗珠,看向阿商,声音平静,“以后不用按时按点送饭,我吃过了。”
阿商说:“这饭是夫人亲自做的。”
要知道,萧宁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能亲手为沈今生做饭,绝对算得上是破天荒头一遭。
沈今生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食盒上,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我知晓夫人的心意,但日后不必了。”
阿商还想再说什么,但沈今生已经收回目光,继续挥剑,风动,剑鸣,声声铿锵。
而沈今生再挥一剑时,声音已经带上了冷意,“出去。”
阿商只能退到门外,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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