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三岁。
也是在一个秋日里,北郡王突然夜袭皇城,率领数十万大军从西南两路猛攻而来。她的父亲身为陵国大将军,率领两个儿子死守皇城。硝烟四起,死伤无数,战火绵延数日,骁勇无敌的北郡王逐渐占据上风。
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她的父亲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傅朝寻突然率领一支人马从东边杀来。他身披盔甲,手持长剑,以极其凶狠的攻势斩下北郡王的头颅,将反贼杀得片甲不留。
在傅朝寻的助力下,皇城得以保全,她的父亲和兄长也幸免于难。后来叶元倾才得知,那时的傅朝寻一无所有,既无军队,也无皇家指令,却凭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识,私自调用了临城的兵将前来救援。
她的父亲为表感激,几次登门拜访。皇帝有意为他指婚时,他却突然对她父亲说道:“伯父,若真想谢我,便将您的女儿叶元倾许配给我吧。”
将女儿许配给他?她那叱咤风云的老父亲一时愣住,半晌未能言语。自那日起,她的父亲茶饭不思,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拒婚的理由。最终,还是她主动站了出来,说道:“父亲,我愿意嫁给傅朝寻。”
是的,她愿意。不为别的,只因他是救国有功的英雄,更是她父亲的救命恩人。若无他的及时搭救,她或许早已失去了父亲和兄长。
他们的婚事传遍京城,然而成婚那日,却鲜有人祝福。她身着华服,端坐婚房,紧张地等待他的到来。直到深夜,他才推门而入,掀开她头顶的红盖头。她抬头望他,对上他那略带惊喜的眼眸,久久未能回神。
那夜,他们未曾圆房,他在桌前坐了一夜。一个多月后,他才在微醺中完成了洞房花烛夜该做的事。事后,他洗漱归来,倚在门前,问她:“你……可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
她摇头答道:“没有。”
他站在那里,久久未动,烛光下,他挺拔的身影投在木门上,宛如一幅画。他极爱干净,皮肤白皙,手指修长如玉,仿佛精雕细琢而成。
成婚半年后,她便很少见到他了。她不知他每日在忙些什么,他亦不愿与她多言,甚至成婚一年后,二人依旧如陌生人般疏离。有时他一走便是十天半月,最长的一次竟达半年之久。
然而,每次归来,他总会为她带些家中常见的食物,或一两件俗气的首饰。夜深人静时,他也会对她说些扫兴的话。
他说:“元倾,父亲让我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若我回不来,你便写一封和离书,回叶府吧。”
他说:“元倾,父亲想让我们生个孩子,可我自知命不久矣,孩子……还是别生了。”
他说:“元倾,这次我或许真的回不来了,我已将全部家当换成银票,留给你。”
整整两年,叶元倾用了两年时间才习惯了他这些扫兴的话,才习惯了看着他在这权势场中不要命地厮杀。他就像一条没有自主意识的狼犬,父亲让他咬谁,他便咬谁,即便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义无反顾。
成婚第一年,她曾躲在被窝里哭过无数次,每一次她都安慰自己:她不过是来报恩的,何必贪图那些本不该有的情意?
于是,后来的几年,她活得轻松了许多,看淡了一切,也接受了旁人对他们婚姻的诸多非议与谩骂。人若无欲无求,便活得自在。
后来有段时日,他每次归来,都会对她说一句:“元倾,我或许快死了。”
是的,他死了,死得凄惨无比,连双腿都被人砍去。那日大雪纷飞,她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外,白茫茫的雪地里,她看着他一点点向她爬来。门前的路很长很长,雪地里的血迹拖得更长。
她奔到他跟前,颤抖着双手捧住他冰凉的脸颊,看着他双腿尽失、血流不止的身体,泪水如决堤的江河,再也止不住。他的手冰冷如霜,抚上她的脸,笑着说道:“元倾,死之前,我想再看看你。”
成婚数年,她鲜少见他露出笑容,可这一次,他却笑得如此温暖,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是单纯地给了她最后一个笑容。
如今若要问她,嫁给他的那几年是否快乐过?她想说,她已记不清了,一点也记不清了。若要问她重活一世,是否还会嫁给他?她想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这一世,她想避开他,彻底地避开他。
枯枝败叶的大树下,他静静地向她望来,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人。然而,熟不熟悉已不再重要,只要她装作不识,无论他是否与她一样重生而来,她都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重来一次,哪还有回头的道理?
她牵着叶凌的手往前院走去,他默默跟在身后。叶凌似乎有些怕他,小脚走得飞快。
他们一路无言,行至回廊处,傅朝寻忽然伸手点了点叶凌的脑袋,淡淡道:“你先去玩,我有事找她。”
叶凌吓得一激灵,转身跑开了。
回廊旁的竹叶已泛黄,几枝枯叶探入廊中,随风轻颤,别有一番萧瑟之景。
太师府的院子极大,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道上丫鬟们来来往往,步履轻盈,衣袂飘飘。
叶元倾往柱子后挪了挪,身影隐于阴影之中,似是不愿被人察觉。
傅朝寻却上前一步,身形挺拔如松,倚在柱子上,恰好为她挡住了丫鬟们探来的视线。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眸色深沉,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清冷的声音:“我最近查的案子有些复杂,牵扯到你大哥,悦令堂中或许有内鬼,你回去提醒他。”
声音如寒潭之水,冷冽而疏离。
他与人说话时总是冷冰冰的,即便好心提醒,也让人感受不到半分温情。
叶元倾抬头看他,对上他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眸,心头一颤,急忙避开,匆匆道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纤细如柳,步履匆匆,似是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傅朝寻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回廊尽头。他神色未变,唯有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去赏菊的叶宁与傅峥临已归来,二人正并肩而坐,谈笑风生。从傅峥临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对叶宁颇为满意。
叶元倾进了前堂,与众人寒暄几句。到了用午饭的时辰,叶琛将客人引至膳厅,叶展连借口公务繁忙,未曾陪同。
众人落座,叶琛为两位客人斟酒,说了几句客套话。席间,叶绍与傅峥临相谈甚欢,傅峥临不仅为人谦和,且言辞得体,一句一个“兄长”“弟弟”,叫得格外亲热。
叶元倾胃口不佳,只吃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一旁的叶卓善于察言观色,为她夹了几道菜,又盛了一碗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多谢卓哥哥,我自己来便好。”
叶卓将她垂落的轻纱拾起,放回她手中,依旧笑道:“元倾妹妹不必客气,想吃什么,尽管告诉哥哥,哥哥为你夹。”
叶卓对谁都是一副热心肠,有时甚至热心得有些逾矩。叶元倾轻轻颔首,夹菜时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元倾妹妹。”叶绍忽然唤她,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隔着叶卓递给她:“我差点忘了,温衍让我将此物交给你,妹妹快打开看看是什么。”
叶元倾放下筷子,接过盒子,道了声谢,却未打开,只是将其放在一旁。
叶卓将粥推到她面前,问叶绍:“他为何不亲自来送?每次都让你转交。”
叶绍挑眉笑道:“我哪知道?许是什么私密之物,他不好意思亲自送来。”
叶卓瞥了叶元倾一眼,伸手欲拿她面前的盒子,却被她抢先一步攥在手中。叶卓的手顿了顿,尴尬地缩了回去。
右手边的叶宁扯了扯叶元倾的衣袖,低声道:“姐姐,傅朝寻一直在看你。”
叶元倾正出神,闻言抬头,果然见傅朝寻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叶宁看了看叶元倾,又看了看傅朝寻,总觉得这二人之间有些不对劲。傅朝寻自踏入太师府起,目光便始终追随着叶元倾,且看她的眼神与旁人截然不同。
难道他们之间真有什么过节?
饭后,叶琛领着众人到后院品茶。前往后院的路上,叶绍凑到叶元倾身旁,低声问道:“元倾妹妹,你与傅朝寻可曾相识?”
叶元倾放慢脚步,摇了摇头。
“那他为何那般看你?”叶绍好奇追问。
叶元倾沉默片刻,瞥了一眼前方的傅朝寻,又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绍哥哥何时见的我表哥?”
叶元倾不愿多言,叶绍也不再追问,答道:“今早在宴禧楼遇见的,他与几位先生谈论私塾之事,见了我便叫住我,托我转交此物。”
温衍与叶绍交情甚笃,自他寄宿在叶元倾家中起,二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像这般传递物件之事,叶绍早已习以为常。
温衍近日筹办私塾之事,叶元倾也有所耳闻。他曾邀她私塾开课后前去担任女师。
叶元倾心事重重,脚步愈发缓慢。叶绍与她说了几句,便先行离去。前方几人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谈笑风生,唯有傅朝寻独自一人,默默走在最后。
叶元倾望着他的背影,脚步又放慢了些。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众人消失在回廊尽头,叶元倾缓步走去,却不料转身撞上了傅朝寻。
傅朝寻倚在壁角,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撞入自己怀中。她惊呼一声,捂着胸口后退一步,待看清是他,神色骤变。
她那明显的神情变化,令他微微蹙眉。
叶元倾往前望了一眼,见众人已走远,深吸一口气,攥紧手绢,问道:“公子找我有事?”
显然,他是在等她。二人身高悬殊,她抬头看他时,无形中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他不答,浓密的长睫随着她微蹙的秀眉轻轻颤动。她愣了片刻,往一旁挪了两步,欲转身离去。
见她欲走,他终于开口:“我等你,是为确认一事。”
确认一事?何事?
他上前一步,问道:“你……从前可曾见过我?”
她未料到他问的竟是此事,忙答道:“春日宴时,我曾去过亲王府,见过你一面。”
那时她尚未重生,远远望他,不过是被他的容貌所吸引。
听到她的回答,他沉默片刻,随即指了指她腕上的红绳,又问:“这上面原该有三颗白玉珠子,为何只剩两颗?”
她一时恍惚,竟脱口而出:“另一颗不慎遗失了。”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那第三颗白玉珠子,正是他们成婚后他所赠。
他在试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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