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质地。
苏念依旧在清晨的厨房里忙碌，窗外天色由墨蓝转为鱼肚白。她小心地将晶莹糯滑的酒酿小圆子盛进保温桶，圆子白胖可爱，金色的桂花碎点缀其间，散发着温润的甜香。这是道费工夫的早点，她比平时又早了二十分钟起床。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晨风带着凉意，但抱着怀里温热的保温桶，苏念心里却奇异地安定。那些曾经让她如芒在背的探究目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校园里相遇的同学，目光掠过她手中的便当袋，至多流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好奇，再无人敢上前质疑或调侃。
沈倦那日那句“跟你没关系”，像一道无声的敕令，在她周围划下了一个安全的圆圈。
她照常站在高二一班的门牌下，心跳平稳。脚步声传来，她抬头，看见沈倦从走廊尽头走来。晨曦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校服外套随意敞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先是落在那个与往常不同的、圆墩墩的保温桶上，然后才移到她脸上。
“今天是小圆子，用保温桶装的，可能有点烫。”苏念轻声解释，双手将保温桶递过去。
沈倦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触碰到保温桶温热的壁身时，动作几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他没有立刻接过，反而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苏念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淡淡阴影。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声音比往常更低哑些：“怎么了？”
苏念心里一紧，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他移开视线，终于接过了保温桶，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微凉的指尖轻擦而过。他转身前，留下了一句近乎耳语的话，“下次，不用这么麻烦。”
话语消散在空气里，他人已走进了教室。
苏念愣在原地，品味着这句话。是嫌弃小圆子太费事？还是……他注意到了她可能需要起得更早？这个猜测，让她心底某个角落微微塌陷下去。
下午放学，她去门卫室拿洗好的保温桶。
保温桶被洗得光洁如新，内壁和外壁都找不到一丝食物残留的痕迹。当她拿起它准备离开时，指尖无意中摩挲到桶身侧面一处极不显眼的地方——那里原本有一个细微的、她自己都没太在意的磕碰凹痕。
此刻，那个凹痕竟然被人用几乎同色的、带着微弱光泽的透明指甲油，小心翼翼地填补平整了！
苏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是他吗？
除了他，还有谁会接触这个保温桶，并且如此细致地处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她想象着他那样一个冷峻的人，低着头，耐心地用指甲油一点点填补这个凹痕的画面……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一丝奇异暖流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
她开始像个侦探一样，捕捉他所有细微的动静。
她发现，当她做虾饺或者酒酿小圆子这类他明显偏好的食物时，他接过便当袋的动作会轻微地放缓，垂眸看向袋子的眼神，那惯有的冰封之下，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满足的微光？
她发现，某天他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接过早餐时，低低道谢的声音沙哑得几乎黏连，带着浓重的倦意。那声音钻进她耳朵里，竟让她耳根莫名发热，一整天都忍不住去想，他昨晚是熬夜学习，还是……做了别的？
她甚至发现，有一次她不小心把一点肉酱蹭到了便当袋的帆布带子上，第二天，那条带子就被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曝晒后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
这些琐碎的、无声的细节，像一颗颗被偷偷塞进她口袋里的糖果，积累着分量，也积累着甜度。她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哥哥的“债务”，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开始在每一个清晨悄然苏醒。
然而，平静的湖面下，总有暗流。
关于她和沈倦的流言，从未真正止息，只是转入了更隐蔽的渠道。偶尔，会有相熟的女生挽住她的胳膊，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
“念念，说实话，你跟沈倦……到底什么情况呀？”
“天天送早餐，风雨无阻，这早就超出‘帮忙’的范畴了吧？”
苏念每次都只能拿出那个越来越站不住脚的理由：“真的是我哥拜托的，就一个月，快结束了。” 可说着这话时，她心里竟泛起一丝心虚。
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种隐秘的观察、无声的回应和心照不宣的氛围中，像指间沙一样，飞快地流走了。
终于，到了合约期的最后一天。
苏念的心情像是被揉皱的纸，铺展不平。有解脱，任务终于完成；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怅惘，仿佛某个习惯了的存在即将被抽离。她起了个大早，几乎是用尽了毕生所学，准备了一份格外丰盛的“毕业餐”——小巧的饭团捏成了小熊和小兔子形状，煎蛋是完美的溏心太阳蛋，脆皮香肠切成了章鱼模样，旁边还搭配了鲜艳的草莓和蓝莓。
站在那扇熟悉的教室门口，看着沈倦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般准时出现，苏念深吸一口气，压住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将那个沉甸甸的、承载了她一个月心血的便当袋递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沈倦，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任务完成，明天……我就不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沈倦已经伸出一半的手，就那样突兀地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惯有的冷漠表情像是凝固的冰面，没有出现裂纹，但苏念分明感觉到，以他为中心，周遭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紧，温度下降了好几度。他没有去看那个近在咫尺的便当袋，而是猛地抬起眼，目光像沉甸甸的铅块，牢牢钉在她脸上。
那眼神太深，太复杂，像是骤然席卷的夜色，将所有的情绪都吞没其中，只留下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让苏念的心跳骤然失控。
走廊里喧闹的人声、脚步声，仿佛在这一刻全部褪去，被无限拉长的寂静所取代。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蜂蜜。
苏念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她在等待。等待他或许会如释重负地说一句“好”，或者依旧吝啬地给出一个“嗯”。
然而，她等来的，是一句完全击碎她所有预想的问话。
沈倦看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艰难地咽下了某种情绪。他开口，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低哑、紧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清晰地撞入她的耳膜：
“……明天呢？”
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苏念彻底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和反应能力都在这一刻罢工。
他……在问什么？
合约不是明明到期了吗？他为什么还要问“明天”？
她仰着头，呆呆地望进他那双总是盛着冰雪的眸子里。而沈倦，在问出这句话后，仿佛也用尽了他积攒已久的所有勇气和主动。那冷白的肤色根本无法掩饰情绪的汹涌——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那红色甚至一路蔓延，将他线条优美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动人的绯色。
但他没有移开目光，没有退缩，就那样固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紧紧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一个关乎命运的审判。
那双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茫然无措的小脸，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却让她心跳骤停的——近乎脆弱的热切。
冰山……真的融化了吗？
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化为了一场无声的春雨。
苏念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快得几乎要挣脱束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