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又拂乱了一树枯黄的叶,飘飘然归于尘土。我匆匆赶到靖国公府,只见那朱漆的大门前依旧亮着两盏八角灯笼,门上尚未着锁,稍稍舒了口气,便遣人去通传。
崔珩一路伴我而来,却没问我这般着急的缘由,此时正站在我身旁,陪我一起等着。昏黄的灯光照亮他干净的侧脸,他那一身绯红官服还未来得及退去,在灯光下颇显几分华彩。
我忽然没头没脑地产生了一个想法,他穿红色,倒是极为好看。
呸。我暗暗啐了自己一口,一天到晚脑子里尽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就在我隐隐尴尬之时,那救命的小厮终于来了:“请公主驸马入府。”
尚才踏进公府,靖国夫人便率了丫鬟婆子迎上来,问我:“公主怎的突然来了?”
“是儿媳考虑不周,扰了大家,”我敛了方才尴尬的情绪,道:“不知大君现在方便否?儿媳有事想问问大君。”
靖国夫人忙领我去靖国公处。进了房门,却见靖国公正倚在床头,枯瘦的手里攥了卷策论,精神依旧不济。我欠身行了一礼:“见过大君。”
靖国公无法下床,便朝我颔了颔首:“公主万安。”
我犹疑地朝崔珩看了一眼,正欲开口,却没想到他已经懂了我的意思,转身对靖国夫人道:“阿娘,公主有话要同阿爷说,我们先出去罢。”
我松了口气,听得房门关上的声音,便寻了把椅子,在靖国公床前坐下。
我稍稍调整了一番,便听得靖国公语气虚浮,似是极为疲惫:“公主有话要问我?”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镇定下来,直直地看着他:“是。”
靖国公道:“公主不妨说来。”
“儿媳夜间来叨扰,只是想问问大君,裴家的事。”我仔细瞅着靖国公的神色,却见他呼吸一滞,原本惨白的脸色愈加白了几分。少顷,他才徐徐道:“公主为何会问起此事?”
我晓得,若是告诉他是我梦见的,他必然会以“不过一场梦境,切莫放在心上”这种废话来打发我,于是心思转了转:“是有人告诉我的,只是那人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同我说,永辉初年时,手握兵权的裴家父子以谋逆被诛,此事似乎还牵连了宫中妃嫔,”我沉沉道,“那妃嫔便是我生母。”
“我想着永辉初年的事,大君必然知道几分,便想问问大君,昔年裴家与燕王勾结谋反,是确有此事,还是冤案一桩?”我紧张地看着靖国公,“请大君务必告诉我详情。”
靖国公将手里的书卷搁置在一边,看着我,眼里深邃如同古井,语速不急不缓,像极了崔珩:“确有此事。当年裴家父子手握兵权,又有抵御外敌之功,在军中威望颇高,便起了逆反的心思,妄图起兵拥立燕王,但由于手下人的疏漏,此事被圣人知晓,圣人彻夜发动禁军包围了裴府与燕王府,从燕王府中搜出大量兵甲,又发现了与裴成敬父子勾连的书信,这才将他们铲除。”
“裴氏灭后,裴昭仪忧思成疾,亦于宫中病逝。”
靖国公说得镇定,我丝毫看不出破绽,可内心深处却依旧无法相信他所言,犹不甘心,又问道:“具体是永辉几年的事?”
他答:“七年。”
永辉七年,永辉七年。阿娘也是在永辉七年去世的,我手脚冰凉,阿娘死的那年我才五岁,那段记忆始终很模糊,只隐约想起阿爷牵着我的手站在景陵前的大道上,遥遥拜别那早已消逝的魂魄。自那以后我被送到立政殿,甚少再想起承安宫了。
原来那一年,外祖父和舅舅被谋反处死了,阿娘也死在了宫中,留下我孑然一身。
“大君,”我牙关发寒,又问道,“当年审理此案的,是谁?”
“是杨贞。”他说,又补充了一句,“我亦从旁协理。”
我笼在袖中的手骤然攥在一处,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勉强按下强烈的情绪,继续问道:“裴家父子既手握重兵,又想扶植皇子,位极人臣,为何在阿爷与废太子夺嫡时保持中立,丝毫未见作为?为何偏要选择在阿爷登基后拥立燕王?”
“与众人分啖一肉,不若独占而享之。”他道,眉眼里依旧是沉静泰然。
我无言,颓然起身,双肩塌下去,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气。
“打扰大君了。”我两眼失神,转过身,却听靖国公叹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公主又何必再追问。”
他说得不错,这不过是些没人愿意再提的旧事,我却偏偏要刨根问底,可不是自找烦恼么。
我苦笑,推开门去,夜风刮过脸颊,隐隐作痛。我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阶,既然裴家有谋反之意,又为何要将阿娘送入宫中,他们有想过阿娘在宫中的处境么?还是说一个女子的命运,在波诡云谲的朝堂斗争中,是微不足道的。
我拖着步伐往前走,眼里渐渐模糊成一片。西风吹落了我鬓间松动的首饰,落在地上发出微弱的撞击声,浑似低低的呻吟。
身后有人将披风披在我身上,我回过头,却见崔珩的双手从我肩上挪开,他道:“夜里冷,公主小心着凉。”
随即,他又弯下腰,拾起我遗落在地上的珠花,递到我跟前,轻轻地说:“珠花掉了。”
我盯着他洁白的掌心,鼻尖蓦地酸了。我伸手取过珠花,紧紧捏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鬼使神差地,我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崔珩怔住,却没有推开我,不知所措地张开双臂,任由我抱着。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有此举动,大概是觉得疲惫不堪,想找个地方靠靠。
况且,这天也忒冷了。我将脸埋在他怀里,鼻子一抽一抽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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