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靖国公府回来后,我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门里,连着几日不曾踏出房门,也不见人。期间崔珩来了两次,都被我拒之门外,他大约是受不了被我晾在外边,两次之后就再也不曾来过了。
这段时日里,新城和离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据说杨仆射亲自领着杨昭仁向新城负荆请罪,然而新城嗤之以鼻,嘲讽两句后便闭紧了公主府的大门,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自此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听到过杨昭仁同容娘的事了。
宫里,阿爷迟迟没有下废太子的诏令,朝野上下谁都莫不清楚阿爷的意思。我猜前两日崔珩来找我,应当就是想让我问问阿爷到底怎么想的,可我才懒得去问,阿爷作为君主,自然不会轻易地将想法告诉旁人。
而太子似乎也醒悟过来,不花天酒地也不狎戏户奴了,同我一样,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样子是收敛很多。齐王哥哥趁着太子被四方口诛笔伐之时,领着弘文馆学士们完成了对四海志的编撰,那卷帙浩繁的书摆在阿爷案前,立刻就博得阿爷龙心大悦,食邑增加了好几户,连着曲江池南边的御苑芙蓉园都赏赐给了他,说是作生辰礼。
事情都朝着该前进的方向前进,唯余我还在原地徘徊打转。
我想了几日,依旧没法放下,决定弄清楚当年的事,于是着人去寻当年承安宫的宫人,但十几年过去,宫人们死的死,病的病,出宫的出宫,就在我快要放弃时,手下的内侍来报,说是找到了当年贴身服侍阿娘的宫人锦舒。
我精神随之振作,忙让人去请了她来。
其实我早就忘了服侍阿娘的宫人是谁,锦舒于我而言,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只见她荆钗布裙,低眉顺眼,语气平和,端端正正地朝我稽首:“见过淳安公主。”
我道:“锦舒姑姑请起。这些年过得可好?”
她笑了笑:“都好。昭仪娘娘去世后,妾便去了庆元殿服侍赵婕妤,后来年纪渐长,赵婕妤怜悯,便准许妾出宫过日子。如今妾已嫁了人,育有一子,在西市开了家香铺。”
她面色白皙,又透着些许红润,唇边总是挂着笑容,一看日子便过得不错。
“听着倒是不错。”我稍稍寒暄了下,便切入正题,“本宫今请锦舒姑姑来,是想问问本宫生母的事。”
“公主且问,妾必定知无不言。”
“当年本宫生母如何去世的,姑姑可还有印象么?”我问道。
锦舒迟疑了下,还是道:“当年昭仪娘家事发,昭仪几番向陛下求情未果,心中郁结,突发大病去了。”
“是什么病?”
“肺痨。”锦舒道,“当年昭仪素衣脱簪,在紫宸殿外跪了一夜,染了风寒,生生晕倒在殿门口,还是皇后殿下叫人送回去的。”
“我听说当年裴家是犯了谋逆大罪的,昭仪既已知晓,怎么会去求情呢?陛下竟也未曾怪罪或冷落?”
“这……”锦舒支支吾吾地说,“这妾也不知。大概,大概昭仪不相信娘家会做出这等事来。”锦舒叹了口气:“妾也实在琢磨不透着事儿,裴氏向来自诩忠贞,又是公认的京城内一流的清贵世家,怎么会起了同燕王勾结谋反的心思?”
我听着她的话,不由自主地想起靖国公那句“不若独占而享之”。若是清贵世家,又怎会生出一家独大的野心,又怎会将族中女儿送入宫中为妃?
“不过陛下倒是没有因为裴家的事冷落昭仪,对公主也是一如往常的宠爱,”锦舒沉吟道着,惋惜道,“只是可怜昭仪,当年奉诏入宫,风光无限,这才短短六年,便香消玉殒了。”
我听罢霍然起身,厉声道:“你说什么?”
锦舒不解我意,只茫然地看着我。我急急地问道:“当初昭仪不是选秀入的宫么?”
锦舒道:“不是,当年昭仪乃奉诏入宫。”
我闭上眼,几乎站立不稳,一时间心乱如麻。当年之事变得扑朔迷离,究竟是裴家要反,还是……我不敢再想下去,耳边不断萦绕着阿娘悲戚的声音:“……可怜我父兄一生戎马,守关御敌,血浸沙场,不曾过问朝堂事,却为朝堂事所杀。”
我无法抑制住自己往下想,阿爷为什么要主动纳阿娘为妃?若是裴家真的犯了大罪,阿爷对阿娘的态度为何丝毫没有改变?他为什么还能继续宠爱逆臣的女儿、外孙?
可若裴家蒙受了不白之冤,我又能做什么?我又该如何面对阿爷?
我坐在池边,澄澈的水面倒映出苍白的脸,我紧紧捏着衣袖,又问道:“锦舒姑姑可否知道当年事发以后,裴家还剩下了谁?”
锦舒却是摇了摇头:“妾不知。”她抬眼看我,踌躇了半晌,才道:“妾有一言,希望同公主说明。”
“你说。”
“裴家之事已成过去,公主如今生活安定,又何必再纠着那些前尘往事不放?”她劝道。
我默不作声,所有人都劝我不必苦苦探寻往事,我也明白再追究下去于我不益,可整个人却像魔怔了一般,非要知道个究竟。
“本宫从前软弱惯了,心想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就这样生活在花团锦簇中,了却余生。”我抬眸,大雁阵阵南飞,天空灰蒙蒙的,一下子萧索起来:“可如今本宫却不这么想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本宫开始害怕,怕我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人特意编织的谎言,用来蒙蔽我的双眼,好叫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在世上。”
锦舒愣愣地看着我,忽而又低下头去,道:“兴许编织谎言的那个人,也是为公主好。”
“也许罢,”我道,“可本宫不喜欢。比起被人蒙骗,本宫宁愿明明白白地落得一身伤。”
我又问她:“裴家还剩下了谁,你真的不知?”
锦舒点头:“妾已同公主说过,必定知无不言。”她又叹气:“当年裴家出了那样大的事,近亲是免不了被株连的,剩下的族人又远在山西,多年不参与政事。”
看来是没什么线索了。我遣人送锦舒出去,偌大的庭院中只余我一个人。我垂首俯视着池中锦鲤,兀自出神。关于这桩事,知情的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裴家已经覆灭,剩下几个老臣也必然不会教我知道真相。
我怅然将手中的糕点屑一点一点撒进池子里,那原本沉寂不动的锦鲤一甩鱼尾,跟见了宝似的急忙游过来,四面八方的锦鲤汇聚在一处,池中霎时红彤彤的一片。
正出神时,不远处蓦然有人唤我:“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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