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

我抬眸瞥了眼来人,又移开视线:“你来做什么?”

崔珩踱步过来站在我跟前:“几日前公主自公府回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可是出了事?”

听到他的声音,我喂鱼的动作停了停。崔珩是靖国公的儿子,靖国公会不会将当年的实情告诉他呢?

然而这个念头只浮现一瞬,随即又湮灭,按照靖国公这般小心谨慎的性格,若真有内幕,大概只会烂在肚子里不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亲生儿子。我恹恹地答道:“没什么,心情不好便不想出门了。”

我又拈了些糕点碎屑撒进池子里:“你这个秘书少监倒是挺闲的。怎的,找我就是为了此事?”

崔珩淡声道:“非也。”他的目光沉了沉,道:“近日京城里不太安生,公主能不出去便不出去罢。”

“若是进宫,也请缓缓。”

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嘱咐,我以前也听过不少,因而并未放在心上,只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顺便疑心崔珩是不是没话找话。毕竟,京城何曾有一日安生过?

我想着,忽觉口中干涩,眼珠转了两转,仰头看他,弯起眼讨好地笑了笑:“……崔文隽,你还记不记得二郎回来那天的家宴?”

崔珩稍稍抬起眉毛,脸上一副戒备的模样:“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我咂摸了下嘴,“就是那天的梨花酿余味悠长,忒带劲了,叫我一直念念不忘。”我见他神色变了变,不禁几番犹豫,到底还是去扯他袖子:“不如你去替我偷两坛?”

我这个人平生最大的爱好,抑或是最大的毛病,便是饮酒,还是十二岁时读李白诗时染上的。我清晰地记得那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当时只道是意境优美,可现在回过头来再想,只觉落寞寂寥。

且先不说这些,还是想想能找谁共饮美酒罢。我暗自思忖,要不拽了新城陪我一起喝?不成不成,这小妮子酒量浅,比我先醉不说还连带着耍酒疯。再唤常德?那更不成,她家驸马看得紧,要知晓我撺掇常德陪我豪饮,岂是要操着他那把关公刀杀上门来?我估摸着崔珩是拦不住他的。当然,他也未必会拦。

我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一人能陪我喝酒,愈发觉得自己可悲起来。

“饮酒也要适可而止,多饮伤身,”崔珩斜我一眼,“且喝酒乱性,还是收敛些。”

我悻悻地放开手,耷拉着脑袋,心里嘀咕着,这崔文隽别的不会,训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文官俸禄当真没有白领。

正当我沮丧时,便听头顶传来无奈的声音:“……不过,你若是真想喝,替你取些来也是无妨的。”

我又惊又喜地抬头看他,却见他面皮微红地别开了脸,于是扯起嘴角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拒绝我呢。”旋即又十分惆怅地说:“府里那些酒,喝着喝着便没了滋味,怎么回事呢?”

“人的眼睛都是朝着不曾得到的东西看,何曾在意过已经拥有的东西。”他忽然凉凉地道,“拥有的时间长了,自然也感觉不到什么滋味。”

我听着苗头不对,生怕他改主意,连忙夸他道:“不愧是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

崔珩又是睨我一眼,不吭声。

“所以,”我又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我那两坛梨花酿,有着落吗?”

“有自然是有,”崔珩抿唇,怡然笑着,“不过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东西可没有白得的,得有条件。”

偷两坛酒还谈条件,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崔珩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我讪讪地挥了挥手:“无趣……什么条件,你说罢。”

崔珩微微一笑,眼里闪着几分狡黠:“若要饮,须得同我一起。”

我闻言,手中喂鱼的糕点屑登时撒了一地,张大了嘴巴瞧他。

莫不是怕我饮酒过度,特地来监视我?我寻思着,敛下眼眸撇嘴道:“一起便一起,我自是无所谓。”

“那可这么说定了,”崔珩弯下腰,一张脸凑到我跟前,“莫要反悔。”

我怔怔地看着,目光全落在他那丹唇上,须臾才别过脸,按下心头的绮念:“本宫自是不会出尔反尔的。”话虽这么说,但反不反悔当然还是本公主说了算。

我听到他低低的笑声,竟也不觉弯了弯唇。池里的鱼儿见没了吃食,纷纷四散游开,水面上泛起朵朵涟漪,我的心神竟也随之轻轻荡漾。

荡漾了半天,我猛地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本公主什么时候也对崔珩起了那心思?

我手指覆在唇上,面上白了几分,身子亦颤了颤,难道说,难道说其实本公主骨子里是个容易见色起意的酒囊饭袋?

我再抬头看看崔珩,他却已渐行渐远,那片绯色衣角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我气不顺,按着额角,只觉脑仁又隐隐作痛起来。

被崔珩这么一闹,我差点忘了正事,于是从池边起身走开,唤过内侍:“先前锦舒道裴家没什么亲眷,我不信,你再着人去打听打听。”

我恍然又想起一事,添了句:“顺便打听打听燕王府遗眷。嗳,只要是和这两家有关的,还活在世上的,全给我寻来。”

那内侍领命下去了,我一个人看着萧萧欲寒的天,不觉生出几分烦闷,而身旁,那枯瘦的枝丫如同耄耋老人的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向灰蒙蒙的远方。

崔珩很快就让人送来了两坛梨花酿,但很可惜,我暂时没那个闲工夫同他对酒当歌,因着此时恰逢齐王生辰,我费尽心思地寻着生辰礼,便自然而然地忘了有这回事。

我好不容易寻了块绝佳的和田籽料,可玉上雕什么,却成了个大难题。雕娃娃吧,人家又不是成亲,雕祥云吧,又太俗气。皎月看我冥思苦想十分头疼,便替我出了主意:“公主不若请人雕梅花,都说梅花傲雪而立,品性高洁,颇得文人雅士欢喜,雕这个想来是没错的。”

我闻之大喜,又想起齐王素日里最爱梅花,于是连忙唤画师画了样式,又请匠人连着几日赶工,终于才算得了件精美绝伦的玉雕。

齐王生辰那日,芙蓉园大设筵席,京城芸芸贵胄齐聚一处,其中不乏宗室。我与崔珩来得稍迟,到了芙蓉园后,便见繁星当空,烟花缭乱,画舫于池中摇曳,舞伎扭着腰肢,媚眼如丝,配合着波光粼粼的池水,撩拨着看客心弦。

宾客皆已入席,众人纷纷献礼,席上琳琅满目,我赠的玉雕在其中也不过是最为寻常的一件,反而是常德夫妇赠的前朝大家的碑文最为出彩,也颇得齐王欢喜,就连于笔墨文迹一向严苛的崔珩,也流露出些许赞赏之色。

赠礼结束后就是漫长的夜宴,常德找我对饮,我笑眯眯地应下,也不顾崔珩和杨崇敬如何朝我翻白眼。我与常德姊姊推杯换盏间,崔珩正与同僚闲话,他时不时地回过头瞟我一眼,顺手按下我正举起的酒壶,似乎是叫我少喝些。

我装作没领会他的意思,依旧我行我素,心里却直泛嘀咕:这酒也忒淡了些,跟凉水一般,喝了半天也尝不出味儿。抬眼一瞧常德,好家伙,又醉倒了。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满目衣香鬓影,众人正觥筹交错、嬉笑攀谈间,忽闻寺人捏着尖细的嗓子:“太子至——”

在场之人皆神色一凝,身旁的崔珩亦正襟危坐,我抖擞精神,推了推常德。她还没有反应,杨崇敬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唤着“公主”,目光连连飘向正踱步而来的太子。

原本正畅饮的齐王此时眼底也含了丝惊诧,终是率先起身相迎:“太子驾临,臣心甚喜。”

太子着了身七爪龙袍,端的是一派储君威仪。他稍稍颔首,话说得十分客气,倒不怎么像他:“阿弟不必多礼。”他稍稍侧脸使了个眼色,那内侍便抱着一方长长的漆盒上来。

太子分明笑着,却教人背后生出些许凉意,他道:“阿弟生辰,孤特意寻了这方宝剑来,以作贺礼。”

那内侍抱着漆盒上前,吃力地将盖子拉开,却见里边盛放着一方金光灿灿的剑,剑柄、剑鞘皆以青铜铸造,雕刻着繁缛富丽的龙纹,配以玉饰朱缨,光华夺目。

众人的目光一时有些复杂,齐王好文,太子却偏偏要赠其宝剑,此举之意,实在引人多想。

然而齐王却浑不在意,倒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多谢太子赏赐。”他泰然自若地唤人收下,又亲自引太子入座,席间频频敬酒,俨然一派兄友弟恭。

我看在眼里,刹那间以为从前的那些勾心斗角都已化作云烟,原本已经干涸冷硬的血,似乎又重新奔腾流动。

直到太子随手指了指搁在一旁的物事,漫不经心道:“这件玉雕倒是极好的。”

我闻之心神一震,却听齐王言:“此为七妹所赠。”

我已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果不其然,太子吟道:“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接着又说:“千百年来,士人多好傲雪寒梅,可又有几人真能与梅一般高洁淡泊呢,阿弟,你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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