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笀像分拣货物一般,将米大娘子及其族兄,一一指派了出去:
“你们几个男人领垦荒及畜厩洒扫清粪之役;女子领垦荒及缝补房浆洗之役。具体事宜,自有各监头与你们分说,男人向左,女子向右,都站到对面去。”
“是……”
这些活儿可不轻,还都是脏活儿,米家几人虽心中发苦,却也不敢挑拣,只得低声应下,依言分作两列,垂头丧气地站好了。
米大娘子没想到自己头一个便被分了出来,现下独自站在一边,不由惴惴四顾,最后目光又总会依依地落在乐瑶身上。
乐瑶留意到了。
她平静地回望过去,冲她轻轻颔首,还将左手按在右手的内关穴上。
“这是内关穴,此穴可宁心醒神……”
米大娘子一怔,脑海中仿佛又想起了昨夜乐瑶轻声细语教她按压穴位的情形,下意识也将手搭上那处按了一路的穴位。
肌骨下传来一阵阵酸胀温暖,米大娘子心中的不安似乎也被渐渐击退,镇定了下来。
乐瑶不由微微一笑。
顺带,她还记住了米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她名唤雨君啊,好雨知时节,真是清雅的名字,但她很快又想到米大娘子眩晕症的病根,又有些忍俊不禁。
这时,那老笀陆续又分派了十余名流犯,乐瑶静静听着,也听出了些门道。
在苦水堡,万千劳役都围绕着戍防与生存展开,大致有几类:最重要的便是垦荒屯田,边关粮秣不能全靠朝廷输送,为了自给自足,驻守边军也是半兵半农,流犯们更免不得要年复一年开荒、播种、灌溉、收割。
其次便是筑城修垒。边关防御事关生死,流犯们几乎日日都需夯筑城墙、铺路建屋等。
这类工事极耗气力,最是艰苦,流犯里的壮劳力无一例外都被分派了这活儿。很快,杜彦明、郑山等人,便都被点去修城墙,即日起便归城门的程伍长调遣。
另外是转运物资、畜牧养马、匠作建筑等,周婆之子因曾在御马监任职,她与其子便被老笀遣派往军马场服役。
而她老伴余主事原是工部吏员,老笀见名册旁小注着他精通算学、擅绘图纸,还曾督造过宫殿,那眼霎时都冒出绿光来了,立即便换了个口气,将他分入匠作坊。
最后还是一些浆洗缝补、洒扫纺织等杂活儿,大多都是由流犯中的妇孺老弱担任了。
名册渐次念下,每一声都好比余生的判决,周婆满脸愁容地站到了米大娘子身边,牧马牧牛要逐水草迁徙,十有**要住在山上,也不知冬日要怎么熬?但她想到,至少还有儿子在身边,老伴儿也进了匠作坊,不必干苦力,一家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要知足啊。
她心中的万千苦水,便又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没一会儿,流犯便分派过半,老笀念着念着却忽而慢了下来,他翻动簿册,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尤其还在女子脸上停留。
乐瑶忍不住捏紧袖中那封荐书。
老笀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柳玉娘和流犯中一位许家娘子身上,吩咐道:“常千户府中还缺两名粗使婢女。许氏、柳氏,你二人便入千户大人宅中为奴。柳氏,你先将孩子放下,与许氏站去那头,稍后自有人来接。”
许娘子一愣,随即面露喜色,赶忙应下。
乐瑶和其他流犯也有些惊异,怎的还有充入官邸为奴的?她身边还有人低声羡慕道:“这两人运道真好,如今这境地,能入高门为奴,总比在外做苦力、舂米洗衣要强……”
柳玉娘却高兴不起来,她听见“放下孩子”这话,脸便白了,下意识将杜六郎紧搂在怀里。
她独自进了深宅大院为奴,杜郎又要干重活儿,孩儿怎么办?
六郎都还病着呢!
她一时心乱如麻,抱着孩子哀求道:“大人……不知、不知可否让我将小儿带在身边?他年纪尚小,身子又不好,实在离不得人,求求您了,别把我们母子分开……”
说着还对着老笀磕头不止。
老笀脸色立马变了,紧张地向屋里瞥了眼,俯下身低声警告道:“噤声!莫要闹!若是惹怒了屋子里的其他大人,你这病殃殃的孩子就连留在苦役营都难了,要是被单独丢到戈壁去,你猜他能活几日?”
柳氏被吓得哭求声戛然而止。
老笀直起身,瞪视着柳玉娘,扬声呵斥:“千户府有千户府的规矩,岂容你拖儿带女?其余人也听好了:既入了苦水堡,便都安分些!你们是罪人,生死二字皆由人定,想活下去,都记住一句话——管好自己,少管闲事,听懂了没有?”
众人低低应是,柳玉娘心中害怕,却还是不愿轻易与孩子分开,她搂着杜六郎,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用泪水无声地继续哀求着。
杜六郎也吓坏了,见母亲跪下,他起初还想拉柳玉娘起来,拉不动,便也跟着跪下了。
老笀满脸不快,抬手命身后戍卒上前去处置。
那两名壮硕的戍卒粗暴地掰开了柳玉娘的手,将孩子强行扯出。病弱的杜六郎吓得大哭,却又被戍卒凶狠目光慑住,哭声噎在喉咙中,脸也憋得通红。
被带开时,他仍泪眼汪汪伸着小手,拼命想抓住母亲的衣角。
周围的流犯们面露不忍。
杜彦明看得妻子如此凄惨,几次三番想冲出来,却又被其他族人死死摁住,最终也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乐瑶心中揪紧,幸好那两个戍卒虽粗暴,却还是将杜六郎推入了杜彦明所在的队列中,他也被父亲牢牢接住了。
另一头,磕得肿胀流血的柳玉娘也被拖到了那许娘子身旁。
许娘子犹豫了片刻,还是俯身宽慰了她两句,将满身泥尘的她搀扶了起来。
老笀轻咳了一声,继续往下点名。
“乐怀良之女,乐瑶。”
“在。”
还分神看着柳玉娘母子的乐瑶心中一紧,忙向前走了一步,正要拿出那封荐书,却听老笀捻着毛道:“你就是那个救治了岳都尉的小女子?都尉已有吩咐,命你入医工坊。”
“是。”乐瑶感激地松了一口气。
昨夜李华骏飞马回苦水堡,一定顺带替她打点妥当了,不然路上那曾监牧不会为她呵斥解差,眼下老笀也不会对她这么客气。
听到乐瑶的去处,周遭流犯纷纷投来羡慕目光。
她身上这件厚实的衣裳格外显眼,往苦水堡来的路上,她因机缘巧合救治岳都尉而得了奖赏之事也早已传开,现下所有人都知晓她医术不凡,她有此安排也算情理之中。
余主事、乐瑶,都因身怀技艺而不必干苦力活,谁让自己没有这等本领?
“你站去柳氏、许氏那边,稍后自有医工来领。”老笀头也不抬地指向一旁,舔舔指尖,准备掀过一页继续分派。
乐瑶走出两步,瞥见远处哭得呛咳不止的杜六郎……又回望了眼失魂落魄的柳玉娘,脚步一点点慢了下来。
她也是泥菩萨过江,又何以庇佑他人?
但想到之前与柳玉娘等人在火堆旁的约定、想到解差扒她衣裳时柳玉娘紧紧攥住不放的手、想到杜六郎沿路分给她的、被他小小的手攥得温热的沙棘果。
她还是于心不忍。
杜六郎病势不轻,杜彦明又被分得是最繁重的苦役,六郎即便跟随他到了苦役营中,只怕也难以得到照料,一旦病情加重,必有性命之危。
柳玉娘身为母亲,恐怕已想到今日一旦母子分离,便可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才会如此绝望悲恸。
医者仁心,脑中无数念头飞闪而过,乐瑶终究还是无法置之不理。
她脚步一顿,转身向老笀敛衽一礼:
“笀书吏,小女有一事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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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母子将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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