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似乎是知道皇宫中几个人迹罕至的所在。
她原是有意在此时消失一会子的,却不想误入了这个地方。
其实在春夏季节,这几处地方野草野花儿疯长,流水潺潺,比别处人工修剪过的花木更富野趣,也容易让她回忆起那片星辰漫天的天空,和自己在田野上酣睡入梦的一夜。
脚下顺着凌乱破碎的青石板小路往前走,一直走到她看见幽光粼粼的水面。长风引波,傍水而行,湖面花碎,细雨衣湿。再往前,催花雨中绛桃繁蕊,明艳欲流,陡然妖冶。足下猛然一阵被绊住了似的。明眸触及绛桃的瞬间,她的心脏猛然一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缠绕住了她整个身体,令她感到一种未知的惊心。
不知不觉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的时候,雨声已歇,鸟啼惊梦。那一声鸟啼当真响亮得很,让她终于从迷醉与白梦中彻底清醒。往前一看,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绛桃树下有几个人。
是几个皇子公主正围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碎的男孩。未想到这次竟在此处碰上了人,她连忙躲到了树后,只从树杈间露出眼睛,暗中观察。
六皇子和十公主来回踢着一只皮球,让那个男孩一次次用嘴把球给他们衔回来,然后学着狗子汪汪叫,玩得不亦乐乎。
“哈哈哈哈……”六公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怎么样十弟?你皇姐说好玩的游戏,没有哄你吧?你瞧他这狗一般的样子,本公主真是笑死了!哈哈哈,可惜就差一条尾巴!”
“一个痴傻儿哪比得上狗呢?六妹真是抬举他了!”五皇子大笑,一面与那男孩大声道:“喂!球飞去那边啦!”
男孩马上忙不迭地朝球爬过去,一边还吐着舌头,眼神热切,倒真是看去和狗没什么两样。淳熙瞧着他,却莫名觉得心中一凉。
然而她很快就开始责备自己不该了。她就是个无心的情报贩子,而同情这种的情绪只会成为拖累。现在不过观察这几人而已,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等到男孩衔着球过来,继续热切地看着他们时,六公主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
她揩了把汗道:“这傻儿倒是高兴,本公主都玩累了!”
“我倒有一个主意。”五皇子双眼眯成一条缝。“你把这球丢到水里去不就好了?”
六公主眼睛一亮,“五哥这办法倒是好!”她说着,鄙夷地看了地上的男孩一眼,心想正好借这机会看看这傻儿是不是真傻……忽然她就被这想法吓怕了。万一……不,绝没有万一!若他不是装傻,今日便叫他淹死在这湖里!
贱人生的孩子就是贱种,早晚看他不爽,现在叫他死了岂不痛快?
十皇子看去有些不害怕,“这不好吧?他毕竟也是皇子……”
“有什么不好!?”五皇子打断了他,“你有见父皇把他当儿子看过?就算他死了,也不会有人过问。更况有我和你六姐担着,你这孬种又怕什么?!”
十皇子双腿一软,不敢再说什么。“那你们玩着,我先走了。”说着便往前面离开了。
“十弟还真是的。”六公主轻蔑地嗤了一声。
五皇子哈哈笑道:“十弟还小,等长大就不会这样了。”说着他向男孩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淳熙看到那球在空中划过一个闪亮的弧线,噗通一声,掉进水里去了。
“八弟,再去把球捡回来!”
“你不捡回来,我们就没法儿再陪你玩了呀,听话。”六公主笑得如一朵鲜花。
“球、球呢?”八皇子嘴里发出几个嘟哝的音节,眼中茫然。
“就在水里呀!去捡回来!”六公主步步引诱着他。
“球……”
八皇子半站了起来,看上去走路都一瘸一拐着。他慢慢挪向那个湖岸边上,噗通一声,当真跳了下去。
“啊,这傻儿下去了!”六公主拉着五皇子的衣角,往水边观看。
“我就说他是真的傻嘛!这哪能有假?”
六公主又拉着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听五皇子说:“好啦,他要死啦,咱们还在这里干嘛?万一被谁看见了,也说不清啊。”
两人这才走开。
淳熙从桃树后面走出来。
八皇子……
今天宫中,就要消失掉一个皇子了么?
“喂!”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她警觉地一回头,却见是风影,这才舒了口气。
“二皇子正在到处找你,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芍药被严加审讯,现在你该立刻回去!和我走!”
“风影等等!”淳熙忽然挣脱了她的手。“等等。”
“你要干什么?”风影惊讶于她的反应,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的眼睛告诉她,她听到的一点也不错。梅淳熙三两步飞走,风一般脱下了外披,一跃跳入了那片湖水!
越潜入底下,便越觉森寒刺骨。她的身体缓缓下沉。在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瞬,她又怀疑自己了。说好的不要同情呢?
不……这不是同情,她只是想到了她自己……她忽然对自己说。
她终于看到那个男孩。
双目紧闭,乌发散开,部分泥垢随水脱落,在柔波水光里,隐现出一张完美的轮廓。
长久以来,水光深处,星光之下,或见片刻欢愉,或映无言酸辛,或让她的思绪随着色的浓淡感受到情的紧驰,形成千万重叠之差别相,却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将她推向了一种同时同地同感的强烈情绪。她游到他身边,看着他,他却迟迟不肯睁开眼睛。
此时的光景,与实际上不同,在幻象中形成一种饱满、和谐与严整。她成了水下的鱼。
同样的年岁,同样生在皇宫,也同样地受人欺侮。
她伸开双臂托住这个傻儿,就好像托住了三年前的自己。那六年的光阴中,哥哥离开,母亲受辱,她也正如被淹没在无望的水底,多么希望有人可以这样来托住自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或许她现在做的,只是妄图救赎那个已经过去了的自己。
这双眼睛如果睁开看她一眼,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她轻轻想道……应该是失望,绝望,阴霾密布,还是茫然涣散?
岸上的风呼呼吹着。她拖着他上来的时候,风影就连忙跑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他是谁?”
“是八皇子。”她很快地蹲下来,顾不得一身的水,就将他的身子放趴下来,推搡他的背部。
风影一惊,“那个傻子?你、你竟然救他?梅淳熙,你疯了吧?”
淳熙没有再回答她,她现在很着急。
风影惊怒得口不择言,竟连她的真名都叫出来了,幸亏这里没有别人,八皇子也未醒过来。看来这次她的同伴确实相当恼火。待事情都了了,再与她解释罢。
又过半晌,听他渐有了咳嗽声,才对风影道:“麻烦把他送回他宫里,我先走一步。”
“你衣服还湿的呢!”风影喊了一声,淳熙却已不见了人影。
深深的无奈和困惑包围了风影。她只好一手拾起地上淳熙的披风,一面将八皇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尽可能快地离开此地。
糟了,这傻子住哪儿啊!?
她这时候越发埋怨起淳熙来了,气到不行。八皇子又咳出几口水来,给她提了个醒——她必须马上,马上把他送回他宫里,抢在他睁开眼之前溜掉!她可不想被这傻子错当成救命恩人!哦——这不是救命恩人,是恩人救命!叫你那恩人梅淳熙也来救救我的命吧!被人发现了我该怎么解释?看她给揽的什么鬼事啊!?
好在她这次运气真的不错。就在她忙不择路绝望到极点的时候,八皇子住的宫殿出现在了眼前。
一座残破的宫殿,窗户是破的,家具是简陋的,殿中竟一个使唤的僮仆也没有,全然不像一位皇子的居所。
她把他扔到榻上,大大地喘了几口气,也不顾他一身湿漉漉的了,就做贼逃命似地逃离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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