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被尿憋的难受,摸索着要从被窝里出去,刚起身就看到床头边坐着一个人。
窗外的月还在亮着,光被窗户分成了好几块,一块刚好照在那人的脸上。
我看清楚了。
不是鬼,是周贺春。
他穿着秋衣秋裤,胳膊抱着小腿,脸看向大门的方向。
“周贺春你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他没出声,就在我以为他还在因为白天的事生气不理人,突然转过头来看我,“我在等我爸爸。”
这声音有些像前街大爷拉的二胡,难听且沙哑。
“你爸爸是今晚要来吗?”
刚问完我就看到亮亮的东西从他脸上滑到了嘴角,还有悬在下颌上要掉不掉。
他怎么又哭了?
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爱哭啊?
“你先哭吧。”
“我去上厕所,憋不住了。”
拉开门,客厅的灯竟然开着。
以为是奶奶织渔网忘记关,谁知刚打开客厅门就看到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背着坐在门前。
吓得没憋住,当场尿了裤子。
“奶!!”
女人背对着我,任我喊的太大声也不转头。
顾不上湿漉漉的裤子,出了客厅沿着墙面走到檐下小屋,拍了拍门,“奶!奶!奶!有鬼!!”
听到了拖鞋擦地声音,紧接着门就被拉开了,奶奶披着外褂问,“喊啥呢?哪有鬼?”
我抓着奶奶空荡荡的袖子,指着女人给她看,“在那……”
奶奶眯起眼睛,一时也分辨不出什么时候惹了脏东西。
拿起墙边竖着的扫帚往前走,还没到跟前周贺春出来对着女人喊了一声妈。
女人好久才扭过头看身边的儿子,似乎才清醒一样,干的起皮块的嘴唇缓缓张开,“春儿,你醒了?”
“脸怎么这么红啊?”她从袖口里伸出手,摸上了他红肿的那半边脸,“是妈打的吗?”
虽然我没看到他满脸泪水,但我知道他哭得更凶了。
因为我听到了比刚才还要让人难受的声音。
我看奶奶也没有要走近的意思,拽了拽她的袖口,“奶,给再找一条秋裤呗,这个湿了穿着凉。”
奶转着裤腰使劲一拽,看到那大块的印记后,不知道是不是太生气了,竟然笑了。
“一个男孩子家的,胆子也太小了,世界上哪有鬼啊!”
好吧,这话我听了很多遍。
但真遇到的时候我才不会想起来,跑都来不及呢。
奶奶拉着我去她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了新的让我自己换上。
本以为又是一个不太平静的晚上。
可姑姑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回了白天见到我时候的温柔模样,满脸笑容,面色和善。
把周贺春送回床上的时候还在笑着我刚刚尿裤子的糗事,“九儿这么大了还尿裤子呢?”
我缩在被子里,露两只眼睛看他们。
周贺春站在姑姑旁边牵着她的手,脸上也没有了泪痕,眼睛都是笑笑的带着亮光。
“我们家九只是比较害怕鬼。”奶奶跟着笑了两声说,“行了,半夜了都快睡觉吧。”
当房间再次陷入黑暗,我蹭着月光看见身旁的人睁着大眼,往被子里缩了缩。
“周贺春,你和你妈妈和好了吗?”
“嗯,和好了。”
“那你明天也会和我一起去上学吗?”
他闭上了眼睛,“不会,我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
也是,他是要跟着妈妈的,说不定过几天爸爸也会来把他们接走。
他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直到班主任老袁带着他坐到第一排,
我知道他走不了,应该会在这里待很久。
放学的路上,我身边跟着黑蛋,周贺春距离我们有些远,也没有想要和我说话的意思。
我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
“九哥,洋鬼子是你家的不?”
“啥洋鬼子?”我给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他叫周贺春,是我弟弟,你那天见到的漂亮的女人是他妈,也就是我姑姑。”
“那以后就和我们一伙了呗?”黑蛋笑了笑说。
虽然老袁总说拉帮结派不好,可我一直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不然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他又不管。
所以我一直默认我和黑蛋是一伙,现在可能又要多一个周贺春。
“我给你的辣条呢?”我摸了摸他书包的侧边口袋,“先给我。”
“干什么?!”黑蛋反手捂紧了书包,“咋给别人的还带要回去的?!”
我不明白黑蛋对小卖部的零食为什么能热衷到这个地步。
自从我上次吃辣条吃进了光辉哥的卫生所,我就不敢再吃了,上吐下泻实在是太难受。
“就先用用。”我拉开他书包的小兜,拿出了我刚给他买的辣条,“俺奶给我的钱我都放着呢,明天再请你吃,行不?”
黑蛋点了点头,“中吧。”
真不愧是我好朋友。
“周贺春,”我走到他身边把辣条递给他,“吃辣条不?”
“这个可好吃了!”黑蛋也赶过来说。
不过我估计黑蛋更多的是心疼这辣条。
“不吃。”
周贺春毫不留情拒绝了。
黑蛋嘿嘿笑了两声就从我手里拿走。
好吧,不想吃就不吃。
我看到前面的竹子就知道快到家了。
“你咋上学这么不高兴,你妈知道不?”黑蛋吃的嘴唇上都是红油,嘶哈嘶哈地擦嘴,“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成绩不好啊?”
“其实没事,俺爸是小学老师,但我的成绩该不好还是不好,你也不用太……”
“刘志中!你又吃垃圾食品!”
这声怒吼每天都要在我们住的这条街道听一遍。
在门口择菜的大娘,站着等饭的大叔都呵呵笑着,要是哪天黑叔不骂了才不习惯呢。
黑蛋把袋子往我手里一塞,“九哥,明天见!”
我看他又要往隔壁道跑,上次就是在那被逮的,“哎!信球货啊你!!换一条!走婶那条街!”
看他跑两步喘一下的样子,估计不出五分钟又要被逮了。
我一扭头看周贺春也在看着那个方向,以为他没见过这架势被吓着了。
“没事,到家门口就能见到他了。”
“他会被打吗?”
“不会。”我把垃圾丢在路边的垃圾桶里,“他就住在我西边的隔壁,黑叔不打小孩,就是吓唬吓唬。”
直到回家他也没再和我说话。
果然如我想的那样,我们刚到门口就看见黑蛋被揪着衣领,还在笑嘻嘻地和我招手。
“看吧,记吃不记打。”
周贺春没有再看他们,直接走了进去。
“奶!我回来了!”
平常都是喊一遍就有声的,今天我叫了两次也没见俺奶出来。
我又扯着嗓子大大小小屋子都叫了一遍也不见人。
“恁妈也没在家啊?”
周贺春一点也不担心,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拿出本子已经要开始写作业了。
我看不见奶就不行。
我跑到隔壁奶奶家找人,结果也是一样。
奇怪了……
“九哥!”
我扭头一看是黑蛋,“咋啦?黑叔这次怎么这么早就把你放出来了?”
黑蛋没像平日里那样和我耍嘴皮子,反而是有些愁,“王成才死了。”
“啥?!”我看着他,“就算你俩打过架你也不能咒他死吧!”
“是真的!”黑蛋皱着眉说,“是俺爹和我说的,而且他爷也死了。”
听完他的话,我就知道俺奶去哪了,赶紧往西头王成才家跑去。
刚到街中间就看到他家门口围了很多人,都是村里的熟面孔。
直到站到人群外圈看到里圈的奶奶和姑姑抹眼泪,我才确信黑蛋不是在说假话。
王成才真的死了,难怪今天老师点他名他不在。
村里人满脸严肃围在门口,纷纷哀叹着这祖孙俩的命苦,我不敢进去看,转身回了家。
周贺春还在院子里写作业,我走到他面前,“村里有个小孩死了。”
他写字的手停下了,我知道他不认识王成才,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说。
或许是家里现在就他一个人,又或许他也和我一样是小孩。
“咋死的?”
他看起来比我要平静,说起来像是在问天上的麻雀为啥突然摔死在了地上一样。
“我不知道。”
当天晚上在饭桌上才听俺奶说祖孙俩死的原因。
王成才的爷爷背着筐到南坑捡柴火,刚下过大雨,晴了几天水还没下去,他本来腿脚就不好使,一不小心给滑进去。
当时南坑没人,断气了好久才有人从那边路过,叫了支书带人给捞出来了。
王成才爷爷在我的印象里就像是个扎在土壤里的大树根。
树杈枝叶什么都没了,只剩个已经枯烂的根还裸露在空气中。
他不爱说话,却又长着一张讲鬼故事的脸,黑蛋他们见到他都离得远远的。
他们说生怕下一秒会被他长长的指甲抓得头破血流。
其中也包括我。
我问奶奶王成才呢?
俺奶摇了摇头,喉咙又开始发出细小的声音,稀饭喝了好几口才说话,“成才那孩子……他自己跳河了。”
“听村里人说,他爷爷被捞回家后成才就自己一个人偷摸着出门了,那时候都没注意,等到回过神来找孩子的时候,成才已经漂在河面上了。”
一口饭咽不下去,明明今晚没有煮鱼肉,我也没有被鱼刺卡着,喉咙确实堵的发不出声。
奶奶没有说成才也跳河的原因,直到睡觉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他要自杀?
看着身边同样没睡的周贺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等他爸爸。
“周贺春,你觉得一个小孩为啥要自杀啊?”
“不知道。”
忽然他说,“死了就啥都没有了,吃的,玩的,还有想看见的人都会没的。”
这还是他来到这里头一次和我说这么多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莫名想起了那天的王成才。
只不过王成才的眼睛多了些其他混混不敢惹的凶狠。
“我肯定不会自杀,我还要考上大学将来带着我奶奶去北京呢。”
“嗯。”他转过头去过说,“睡觉了。”
我看着窗帘下的糊光,沿着边框数了一圈又一圈。
王成才和我关系不好,我也没见他有其他关系特别亲近的同学。
放学回家总是一个人坡着脚走回去。
每次走到村南边的街道,落下日头的光总会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后也会跟几个学他走路的小孩。
我看他捏紧了拳头却也没去理会那些被家人呵护的小孩。
他的葬礼在第二天就办了,我要上学没去参加。
回家后就看到对门大婶在我家院子里坐着,一边织渔网,一边边讲话。
“英婶子,你们家和他没礼吧?”
“没有。”奶奶说。
“难怪没在席上见到你。”她停下了手里的活,挪了挪屁股下的马扎子,“成才他爹和他娘都回来了。”
“爹和儿子都死了,再在外面混着那还能行?”
大婶似乎有些得意。
她总是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以此在他们‘小帮派’谈话中获得更高的关注度,好像整个村庄就她来事最灵。
“成才那好多年没回家的爸妈,一进村就是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穿的就像是电视上那个演戏的明星,这一看是在外头挣着大钱了。”
奶奶没出声,她又继续说道,“老人小孩的葬礼办的是不差劲,可谁看出来亲不亲呢?把小孩撂家里一走就没回来过,我看小孩的死和他脱不了啥关系!”
“那咋?”奶奶手放在膝盖上,对她说的话有些不满意,“他们又不是想把小孩放家里,不也是没法,想着多挣点钱吗?”
“啧!英婶子,你这人死了话咋说都中,你家儿子儿媳多久没回来了?你咋知道这九儿心里是……”
“别给我搁这碎嘴子了!!”奶奶拿起地上她的筐,扯着她的衣服,“你回家做饭去吧,恁家那口子也不是啥省事的人,回去吧!”
大婶被推着到了门口,眼睛还时不时往我们这边瞅,看看我又看看周贺春。
奶奶关上了大门,嘴里问候着大娘他的家人就去厨房做饭了。
从别人口中提起王成才,我好像才对他的死亡有了实感。
他消失不见了,是书本上说的那种只要我活着就永远看不到他的消失。
吃饭时姑姑提起王成才他爹娘都搬走了,村里的家也不要了。
奶奶当场就不高兴了,说以后不准再在家里提起他们家的事。
我也没再见到那个大婶来家里说闲话。
好像在生活中王成才一家渐渐和我们远了,偶尔再意外听到这个名字,能做的只有接二连三的叹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