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半旧,却浆洗得极干净。
那双手也并非如城里姑娘那般细腻,反能看到好几个茧子,大抵是因常年做活留下的。
他怔了半晌,缓缓抬头。
见是那孟姑娘正望着他,直直伸手递来的。
方才那有些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竟一时有些慌乱。
“给你擦汗。”她启唇道。
“啊··好,谢谢。”刘松远才意识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过那方帕子。
那孟姑娘眼色无波,又转过身去检查老妇人的伤势。
刘松远盯着手里帕子许久,鼻息间隐隐能闻到上面带有的女子药草香气,二指摸索了一下布料,手腕一转,鬼使神差地把它折了起来藏到胸口处。
接而他又抬起衣袖随意擦了擦汗。
“虽未伤到筋骨,但这几日婆婆还是不要出门了,我来帮婆婆做饭。”那姑娘与老妇人说话的时候,虽声调也如常,但明显相比与刘松远,她则温和许多。
“这怎么好劳烦你。”老妇人不好意思。
“无妨,这几日我阿爹去城里了,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不碍事的。”少女微微笑道,嘴角漾起一个浅淡的酒窝。
像是旭日下迎风而长的花木,美丽又不受拘束地生长。
“小郎君,老婆子我还没谢谢你呢,看小郎君的打扮,是城里人吧?”那老妇人见刘松远盯着孟姑娘出神,出声问道。
“回婆婆,举手之劳,不用客气。”刘松远反应过来,拱身一作揖有礼笑道。
“小郎君今年几岁了,我看着年纪也不大的样子。”
“今年十九了,家中有两个哥哥都已娶妻,我还尚未婚配。”刘松远也不知怎的头脑一顿,跟着说出这样一句话。
才一落音,他方觉得不妥。
桃花眼里盛了懊恼,余光悄悄去看少女的神色。
那孟姑娘仍站在那处不为所动。
接着身影一转,朝那橱篓里开始找起了东西。
“城里郎君你这年纪还未婚配的,怕已经很少了。”那老妇人倒未曾察觉不妥,顺着接话道。
“是人家也瞧不上我这样的。”刘松远挠了挠头,有些讪讪道。
“婆婆,我先回去,待到了晚上再来看你。”那厢孟姑娘停下手里的活计,背起放在门口竹篓,对着老妇一揖,衣裙微动便已消失不见。
刘松远僵在原地,直至屋中只余他与那老妇人,他才反应过来。
方要抬脚去追,但又怕冒犯。
脚步挪了挪,视线看到落在门口处的一把镰刀,他才心中急急一动,对着那老妇人一揖:“那婆婆,我也先告辞了。”
掀起衣袍,也不顾踩至沙地上扬起的尘土,一路狂奔,直至又看到少女的身影。
他停下来,拍着胸口试图匀平自己的气息,才抬头喊:“姑娘且慢。”
少女脚步停下,转过身来。
“姑娘的镰刀忘了。”刘松远踏进几步,恭恭敬敬递上。
那少女盯着镰刀,走进几步,这才伸手拿过。
接而她抬头看跑得气喘吁吁的少年郎:“多谢郎君。”
言辞简短,丝毫不泥带水。
说毕便转过身准备向前。
“姑娘。”
“还有什么事么?”她半侧过身,面色平静。
刘松远甚能看到她两颊间小雀斑,像是春日里散落在原野上的小花,需细细才可寻见。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那结舌的感觉复而又来。
最后阖了阖眼,鼓起勇气道:“敢问姑娘名讳?”
少女发丝被风带起一缕,又轻轻柔柔绕至耳畔垂下。
“孟萱。”
孟萱,萱草柔弱却极坚韧,几个音节绕之唇齿,便觉柔婉,又带着山野处的蓬勃盎然。
这名字衬她。
他捂了捂藏着帕子的胸口,复抬头去看终究没上去的九南山。
今日无憾,来日再与那老和尚讨一口清茶罢。
“蓁丫头,方才可有伤到哪里?”秦大娘子不知何时走至崔蓁身前,她倚着崔蓁坐了下来。
妇人面露心疼,上下细打量崔蓁的模样。
崔蓁本有些昏昏欲睡,但见这秦氏,才稍稍摆正了姿势。
“回大娘子,未曾。”自她穿越过来,秦氏于她并无多少交流,但多少是长辈,崔蓁态度也带上恭敬。
“今日之事,我不会与你父亲多说,你可放心。”秦氏拉住崔蓁的手,放在她膝上。
神情里也露出慈爱和心疼。
在原身模糊的记忆里,即使原身再如何跋扈,秦氏在崔成面前皆是维护。
仿佛也因此,原身在这样的放纵里,更起了骄横的性情。
今日她闹出这样的事,秦氏对她依旧未有责怪,反宽慰体贴,倒是一以贯终了她的慈母人设。
崔蓁手指微动,最终也未抽回。
“多谢大娘子。”她僵直身子,回道。
“蓁丫头,你若是不喜与姑娘们玩闹,倒可与王七郎走得近一些,左右你有婚约在身,也无妨的。”秦大娘子语重心长,她发额间的珠花垂在了妇人的鬓角,贴地紧密。
崔蓁觉得那珠花反光有些晃眼,她稍稍移了移视线,垂下头,心中有些咂摸出不对味。
即使有婚约,她也根本不想与那王祁走得太近。
“多谢大娘子提醒,只是蓁儿实在有些累了,不知道能不能先回去,前日里学谕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做完呢。”崔蓁顺势推舟,这雅集她真的感觉已经被掏空。
“罢了,我与娘娘说一声就好,你先回去吧。”秦氏也不挽留,松开了崔蓁的手。
崔蓁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子,对着韩大娘子一揖。
带上青夕便踏步沿着边角隐蔽的檐廊,步履加快朝着外头行去。
“青夕我和你讲,在这里待着,我还不如跪祠堂呢。”她边走边侧目与青夕说话。
“我宁愿再抄写一百遍《齐物论》,换以后再也不来这个什么鬼雅集。”
她一路吐槽,一路又行地飞快,也未注意到前面有什么人。
咚——
崔蓁觉得胸口一凉。
抬眼看去,发觉自己正被冷水泼了一身。
而低头有一女使正颤颤巍巍地跪着:“姑娘饶了奴婢,求姑娘饶了奴婢。”
“你走路不看的么,眼睛长着做什么用?”青夕走近几步,“你是哪家的女使?这般不知礼数?”
因要离开这里,必然是需绕过郎君们处的地方。
崔蓁有些奇怪,怎的这小女使偏选在此处撞上她。
青夕这番斥责,因声线颇高,场上的郎君们的视线都移了过来。
“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那小女使以头抢地,额头已红肿大片。
若有心人从远处看,只能看到崔蓁蹙眉不耐,青夕疾言厉色,女使颤颤巍巍的一幕。
饶是不知情的人知晓,再补上方才的剧情,定会以为崔蓁是怎样的不可理喻,严苛下人。
“行,行了,没事。”崔蓁示意青夕扶起少女。
她低头扫了眼身上的大块水渍,有些无奈。
今日因着了女装,又是初夏,她向来畏热,便选了件轻薄的松绿褙子,这一瓢子水,隐隐显露出身形来。
“崔蓁,你最好还是知点廉耻。”她正抬腿要往前走,铺天被罩上一件衣衫,彻底挡住了视线。
只是那话极为不耐,崔蓁听毕方才平息的怒气又涌了上来。
扒开衣衫,抬头迎面便是王祁正嫌恶地盯着她,她低头扫了眼身上的雪青色外衫。
这看着就令人寡味的颜色应当是王祁的。
“敢问郎君,我们姑娘怎么就不知廉耻了?”青夕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质问。
“方才与张家姑娘大打出手,毫不知晓礼数,现今这女使额头都要出血了你才停止,若以后你这样的人当了主母,阖府的下人们还有活路吗?”王祁不理青夕的咄咄逼人,反之对着崔蓁斥责道。
“你性子娇纵便算了,如今衣衫不整,合身湿透,也不速速离去更衣,生怕别人瞧不见,即使是姜行后巷的那些姑娘们也是知晓廉耻的吧?”
姜行后巷,多为曲妓馆。
王祁之言,不言而喻。
“郎君你!”青夕怒气上头,又要欺身争辩。
崔蓁扬手,拦住了她。
她本还有些怒气,但王祁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后,她反之怒气全消,竟抱着些好笑的神色。
“既然这样,劳烦郎君早日于我家说清楚,早解除了这门婚约,也不耽误你阖府性命了。”
崔蓁扯过青夕,昂着头施施然离去。
王祁却被崔蓁之语愣在原地。
方才他瞧见崔蓁与那张家姑娘大打出手,又有相识的同窗们调侃于他说她那未婚妻性情令人堪忧,心中恼怒更甚,投壶便百试百不中,烦躁更是火上浇油。
才投了一支又落了空,便听见身侧有女子哭腔,转头看到崔蓁那处的情况。
“茂京,你那未婚妻,性子虽虎,身材倒是很不错。”身侧有人戏谑地言谈了一句。
王祁这才把视线注意到崔蓁身前因被泼了大片水渍,此刻隐隐透出里面的杏色衣衫。
甚至因在日光下,竟看得更为分明。
压抑在胸口的情绪被彻底释放,恼怒,厌恶,羞恶,通通都缠上他身。
他将手里的羽箭一掷,朝着一旁看热闹的侍从吼道:“把我外衫拿来。”
这才急冲冲朝着崔蓁那厢跑去。
他的未婚妻,与人当众斗殴被人笑话,还如此不知羞耻,屈辱与愤怒充斥在他的思绪里,直奔崔蓁身前,一咕噜把脑海里的怒火朝她喷涌。
只是他未曾料到,崔蓁倒是不复方才打架时的恼怒,反之冷淡淡地与他说要他解除婚约。
他怔神间才想明白。
只要不牵扯杂流那些人,崔蓁对他的话,根本毫不在意。
明明崔蓁才是他的未婚妻,在意的人应当是他才对。
那种气闷在胸口的感觉复又上来,他握紧了拳头,下颚绷地极紧,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蓁:打架骂人不在怕的,攻略是啥与我无瓜。
明天要出差去两天,请假停两天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泼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