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老师

山中岁静,时日悠长。

之后的些许日子,都是十色来替她换药。

偶尔那范先生也会来把脉。

奇异的是,崔蓁的那些皮外伤倒是好得快。

一些小的伤口早早都结了疤,倒是不影响她日常作息。

“十色,我现在能不能出门走走了?”崔蓁歪着头缩在床脚,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与十色越来越熟悉,讨饶道:“我都快躺出霉来了。”

“我就出去晒一会会太阳,好不好?”她伸出一根指头,试图撒娇。

窗棂里透过的光线,正巧落在少女的腿上。

明明日光就近在咫尺,她却怎么伸手也够不着。

十色瞧了眼外头,又回头看了眼崔蓁:“能倒是能,只是我也扶不动你啊。”

崔蓁见她松口,眉眼弯弯道:“不用不用,我能跳出去,就只在院子里坐一会,求求你了,十色。”

她语气央求,眉毛又耷拉下来。

“罢了,今日郎君才被先生允了能出屋子,早日便随先生进山采药去了,你此刻出去倒也没事。”

十色指了指院子里放置的一把藤椅:“那里是先生常坐的地方,你多晒晒太阳,也有利恢复伤口。”

崔蓁得了信,欢天喜地支起身,这个动作倒是从未有过的顺利。

他也顾不上有没有穿稳了鞋,只用右脚朝外跳去。

光色温暖,尽数落于身上,全身的骨头都突然懒散起来,这是久违的舒适。

崔蓁眯起眼睛,只觉鼻尖尽是山野烂漫之芬芳。

遥遥还能听到鸟鸣从远山处传来,空灵悦耳,清醒疏悦。

这小院不大,院子里也只凌乱开着些野花,看着不似常年有人居住。

但崔蓁也顾不上,蹦跳着凑进那躺椅,一把躺了下来。

躺椅被压了重量,微微颤了颤,又前后仰合一下便保持了平衡。

她长长打了个哈欠,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伸了个懒腰。

“十色,这里还有别的人家吗?”崔蓁虽眯着眼睛,但脑子却在飞速转动。

他们救了她应当报恩是没错,可要她按头嫁人绝无可能。

先问问路,好早作规划才是正事。

“没有啦,南山这里只有我们这一间草芦,不过十里外,倒是有个小村子,不过那也太远了。”十色答。

“那你们平日怎么生活?吃什么?”崔蓁半眯眼睛,视线停在蹲着身择菜的十色身上。

“我和先生居无定所,此处不过是我们的一处歇脚地,也不常来。至于吃饭嘛,南山处处有野菜,现在是春日,寻一些竹笋什么的,不是什么难事。”十色换了水,将清透的笋置入山泉里,然后用水滤了滤,一一摆齐。

怪不得她这些日子吃的都是笋汤,笋粥,炒笋…都吃得她嘴里没味了。

“哦,原来是这样。”崔蓁假意点点头。

“话说,你家那个郎君,先生准他出门了?”崔蓁身子斜了点,试探问道。

十色却像是得了兴致,抬起头来看她,露出两颗小虎牙:“怎么,是迫不及待要嫁给咱们小郎君报恩了么?”

崔蓁顿时觉得懊恼,这小童虽看着奶气,可嘴里尽是便宜话。

明明比阿元还要小些,怎么就性子这般狡黠。

说到阿元,她便又想起那日在马车上遇到的暗渠少年,那是阿徵救下的人,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思及此,她又觉得心烦意乱。

这春日里的日头也不如方才温柔,她有些不耐,便又想回去躺着。

“不与你说了,我要回去躺着了。”崔蓁扶着藤椅站起身,固定了平衡,又一蹦一跳朝着自己屋子前去。

至檐廊矮柱处,听到十色在身后朝外唤了一声:“先生,郎君。”

随后是哒哒哒鞋履踩至地上的声响。

“郎君第一次进山,可有找到什么好东西?哎?拿段竹子做什么?”

“作竹杖。”那声音温润似玉,此刻却刺破山寂万籁,山呼海啸地抵达她的耳际。

崔蓁缓缓转过身。

她甚至有些颤抖,她单脚撑不住自己,只能摇摇晃晃去看清眼前的人。

依旧是青碧色的道袍,束发整齐。

他的眼睛,一如初见时星河万斗,澄澈清明。

那么好看一个人,落在她眼睛里像突然被什么刺痛,渐渐有水汽迷了视线。

明明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浑身上下,那些结痂的伤口却像是都得了信号,突然都开始痛了起来。

腿也很痛,手也很痛,肩膀也痛,左脚也痛···

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痛。

“阿徵。”她带着哭腔唤出这个这些天想了很久的名字。

“呜呜呜呜,他们要我以身相许报恩,你快带我走!”少女的视线里只剩下模糊的光线,却又想努力装下眼前这个人,“我才不要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呢。”

仿佛见了沈徵,受的所有委屈都有了发泄的口子。

沈徵初初愣了愣,随后他看到崔蓁右脚上的鞋只堪堪套着半只,随时都要落下。

便疾步朝她走了过去,蹲下身,替她套上了那只摇摇欲坠的云头履。

“虽是春日,但未有日光处还是有些寒意,莫要着凉了。”少年站起身,对着她温温道。

仿佛还如在临邑一般,他的声音并未有丝毫改变。

掉下悬崖时她并未觉得害怕,全身都是伤口时换药也是咬着牙未喊疼,可沈徵清淡的一句话,彻底击溃了竖起的高墙。

此刻她像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头扑进沈徵的怀里。

“我以为····我以为我要死了,你为什么··不去送我···我都没机会···我还以为···你一点,一点也不仗义,他们···他们还要我嫁人,我不要···我···”

崔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顾上鼻涕眼泪,都只往少年身上蹭。

以往经历生死,最多当一场游戏,可如今,她是真心实意害怕离开这个世界。

少年低头看着怀中少女,她明明哭得惨烈,可他的心却柔软得像是冒了泉眼的溪涧。

甚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还好,她还能这般肆无忌惮地展露情绪,她还是这么活生生的,带着她独有说话时小尾音和他诉说委屈。

世间冷暖,他失去过那么多人,终也有一事能温于怀。

崔蓁哭得久了,有些喘不上气。

但脑子却突然清明起来。

她突然避开他,抹了把脸,泪水还挂在减少,但语气冷静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郎君怎么在这里,你自己不会想想吗?”十色在一旁抱臂,清灵灵插进一句话。

崔蓁灵台一明,身子微微后仰些。

又上下仔细看了眼沈徵:“难道?”

“对啦,救你的,就是这位沈郎君啦。”十色不给崔蓁任何说话的机会,迫不及待补充道。

崔蓁这才又惊又喜:“阿徵,你不是在临邑吗?怎么在南山了?使团那里不需要你了吗?官家允许你出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崔蓁一股脑问了好几个问题。

沈徵只是用那清亮的眼睛看着她,她每说一个,他都想答,可她下一个问题迅速接上,他便都未答上。

最后,似乎有些急了,连带着沈徵的脸也有些红起来。

这倒是崔蓁熟悉的沈徵常态,她方才还觉恍惚,此刻才有了真实感。

“你倒是一个一个问,让人家怎么答嘛。”十色在一旁腹诽。

“先坐下,我再与你细细说。”沈徵却丝毫不恼,扶过崔蓁。

崔蓁便理所当然由他掺着,又至那藤椅上缓缓坐下。

她把自己全然交给沈徵,只要是他带着,她最是心安。

沈徵折身进屋又拿了毯子,覆在她腿上,夜跟着坐了下来。

山野处草木生长烂漫,山岚绕枝生岫,所思之人在心底,所念之人在眼前。

少年不急不缓地解释,少女倒也听得认真。

“所以你不是故意不去送我,是为了怕别人又要对我说三道四,所以才这么做的?”崔蓁歪着头问道。

其实他未曾去送她这件事,她也并不生气,只是偶尔说起来的时候,有些恼罢了。

“是,你走之后不久,我便也出了城,跟在你们后面。”沈徵解释道,随后他低头,语气诚恳道,“不过说起来,还是未曾去送你,是我的过错。”

这倒轮到崔蓁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挠了挠头:“没事,我其实···其实也没有···没有很生气。”

沈徵得了回答,复又抬起头,眼神里渐而有了光色。

崔蓁还想说话,身旁的老者咳了一声,沈徵这才反应过来。

慌忙又道:“我从悬崖上下来,见你浑身是血躺在那里,此处荒郊野岭,只得带着你去找医馆,谁知刚好遇到了云游的老师,老师虽是丹青闻世,可也颇懂岐黄之术,所以我们才到此地。”

崔蓁听闻,眼睛缓缓睁大,指了指那老者,又指了指沈徵:“这···这是你那个一直都没再见过面的老师?”

沈徵无论是叫崔成,还是梁疯子,都只称“博士”或是“先生”,从未听他唤过一声老师,而她也曾听他谈起,自己学画,是有一恩师带入门。

唯独此位,他才称作老师。

“所以,您是···之前的画院博士,范阔,范先生?”崔蓁从郭恕那里也听过些范阔传闻,只知晓,先帝因画院学生私创画法而勃然大怒,范阔据理力争,被先帝罢免了博士官职,自此云游四海,不知所踪。

“怎么,我不像吗?”老者眨了眨眼,对着崔蓁笑道。

“不是不是,就是经常活在图画院传说中的人,如今真出现在眼前,就有点没反应过来。”崔蓁讪讪道。

只是她又心底暗骂,早知道是阿徵的老师,她应该表现得更尊重些才是。

发现蓁蓁已经好几次对阿徵投怀送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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