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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音抬脚走过去,只见银发男已经远离了墙面,双手插兜,站得笔直。
他们两个男生都不算高,但也比展音高了半个脑袋,展音站在他们面前,校服扣的一丝不苟,长发扎起,俨然一个好学生乖乖女。
目光先是落到旁边一动不动的黄发男身上,他在抽烟,低垂着脑袋,显得十分漫不经心,就那么慵懒地靠着。
看着就一副混子模样,展音打量他几秒,被一道声音拉回思绪。
“hi,还记得我吗?”银发男离她很近,给她打招呼。
“嗯……”展音故作娇羞,“记得,公交车上那个。”
记得就好,银发男面露笑意,迫不及待拿出手机,“那我们加个微信?”
他期待着,说话时不自觉弯下腰,头也情不自禁靠近展音。
展音腼腆极了,往后缩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旁边,她摇头说道:“这里人太多了。”
银发男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顺势说:“那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聊?正好我想请你吃饭呢。”
“不行,”展音微低着脑袋,下意识拒绝,声音细若蚊蚁,“家里人在等我吃饭。”
跟乖乖女说话时,银发男也不由自主降低音调,语气中带着顺从、诱哄的意味。
“去旁边吧。”展音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
“好。”
展音慢吞吞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发男后脑勺右下方的胎记,简直要盯出个洞来。
银发男比较活泼,黄发男很深沉,见过两次面就没见他说过一个字。
一阵烟味飘过,直直地闷过来,展音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银发男注意到,往后看了一眼,夺过黄发男指尖的烟,在墙壁上碾碎,手指一松扔在地上,“别抽了韩子,肺都抽黑了。”
叫作韩子的人并不生气,好像笑了一声。
没走几步,不到巷子深处。展音突然停下脚步,声音糯糯地喊:“就在这里吧。”
于是,两个男生又调转回来,黄发男靠在石头墙壁上,浑身没力气似的。
巷子不宽,只能一次性容纳两个人并肩走,银发男慢慢踱步到展音面前来。
“现在可以了吧?加微信吗?”
展音绕着手指,许是很纠结,“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对方名字呢。”
“会不会太快了呀?”
抬起头来看他,她那双清纯到独特的眼睛,直勾勾看人的时候氲着十足的蛊惑性。
心一窒,银发男用手掌撑着膝盖上方,身体慢慢低下来,甚至比她还要低,近乎仰视她,“那我们慢慢来。”
呼吸浅浅地萦绕在一起,见女孩不排除他的靠近,他心情舒畅的站直了,挑了一下她耳后泄下来的发丝,“我叫白一翮。”
“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这个一翮是……”
白一翮想不起来。
“且长凌风翮,乘春自有期。”展音声音有些颤抖,眼里起了一层雾,“是这个吗?”
“对!对,就这个,六中的学霸就是聪明。”
“小学霸,你叫什么名字?”
展音没答,看向白一翮侧后方的人,白一翮了然,很豁朗地说:“他呀,他叫韩青云,青天白云的青云,是我最好的哥们。”
展音点点头,“我叫展音。”
“好啦,这下都认识了,加好友吧。”白一翮说,“小学霸,你有手机吗?”
展音拿出来,“有的。”
“滴”一声,好友添加成功。
“那我、我要回家了,我爸爸等我吃饭。”展音挥挥手,要走。
“这么急啊,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再见。”
白一翮被她一个笑容打动了,从口袋里拿出个棒棒糖,递给她,“那好吧,注意安全,这个拿着。”
展音大方接过,道谢后匆匆走了。
打车直奔小区门口,一路上,“白一翮”这个名字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还有韩青云,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黑沉着脸,将所有事置身事外的男生。
他们两个关系很好。
越想越头疼,展音抬起拳头捶了额头一下,把司机吓得不轻。
“豁哟,小姑娘怎么了?不舒服要去医院啊。”
“没有,我打蚊子,谢谢师傅。”
一下车,展音掏出口袋里那颗棒棒糖,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桶。
回家后径直打开花洒洗澡,使劲搓手、脸、脖子和暴露在空气外的,触碰过他们那片空气的皮肤。
一场澡冲了二十分钟,她站在蒸汽模糊了的镜子前,划开一片水珠,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
美人皱了一下眉,甩掉手上沾染的水,动作利落地开门出去。
房子静悄悄的,只有电器运作时产生的白噪音,妈妈出差,爸爸上班,哥哥上学,唯独她放学了回家无所事事。展音在冰柜里挑了个甜筒吃。
手机屏幕亮起,一看是来自白一翮的信息,她瞬间产生了不快的情绪,把手机屏幕朝下放置。
她狠狠咬下一口脆皮,吃完一整个甜筒后,喉腔开始发腻,于是她又倒了一整杯水喝下。
一时间,有些难过。她忽然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这样鲁莽地伪装自己去靠近,只身陷入泥潭,完全不是明智的做法。
可她暂时想不到其他途径了。
她看了眼四周,她从出生就住在这里,十多年,侧面的墙壁上贴满了橙黄色的奖状,旁边有个透明立柜,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奖杯证书。
胶水干涸,奖状的边角掉下过几次,都被爸爸再次粘好了。
她翻出九个月前的一张报纸,她从来不看报纸,这是第一张。
它和一个本子与一些纸张放在一起,整齐地收在一个防水塑料袋里。
最显眼的一个标题“最高法核准!未成年少女白某遭遇侵犯,罪犯执行死刑!”
标题和正文里,白柚的名字化为了报纸上的“白某”,白字黑字毫无感情地将她的遭遇轻描淡写,不过几百字,就将她的痛苦剖给大众,却三言两语揭过坏人的罪行。
第二张报纸,来源于事发后一个多月,新年前夕。
《花季少女轻生跳河,警方确认其已无生命迹象。》
底下有一张小小的黑白图片,那是一中附近的一座高架桥,桥面高约120米,河水又急又深,河底布满碎石。
展音想象不到,零下温度的冬天,白柚泡在冰冷的河水中,该有多冷,该有多绝望。
再次看到这些,痛苦已经麻木地封藏起来了,展音不再怨恨,只是心口一阵一阵的,像被捶打似的钝痛。
众所周知酿造这一切的,是那个叫韩铭的男人,而其不为人知的帮凶,正是他的亲生儿子韩青云。
初中时期,韩青云跟她和白柚是一个班里的同学,大家关系都还不错,同学们即便知道韩青云父亲是个不好的人,却也没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想法,只是会默默不招惹他。
初三时韩青云毫无征兆地退学了,那个时候正是网络渐渐发达的时期,学生们特别喜欢上网冲浪,论坛、校园墙这些娱乐性质的平台也渐渐在学生群体中火起来。
一开始关于韩青云退学的言论只是小范围在班群里讨论,后来范围慢慢变大,讨论场地慢慢扩大到论坛上,甚至盖过了前期老师出轨的无证据八卦。
但大家都是三分钟热度,这件事被热火朝天地添油加醋谈论了几天,就被渐渐淡忘了。
取而代之的是:校花选举、美少女大赏,还有一个匿名账号,可以称之为狂热变态粉丝,专发关于展音的帖子。
展音初三后期去学校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她被保送了一中。韩青云这个名字再次被她记起,是在高一的寒假,也就是白柚跳河消失后。
她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半年。
白柚在高一上学期受到侵犯,她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至亲。所以展音根本不能将她和报纸上的“白某”联系起来。
展音去看了白柚受害那天的监控,明确她是被一个黑衣服的人“骗”去树林的,很有可能使用药物将她迷住。
黑衣人在案发前几天开始刻意接近白柚,事情发生后,又再不见踪迹,十分可疑。
胎记、畸形手指。
后脑勺右下方的胎记、长出两个指甲的大拇指。
展音永远不可能忘记,伤害她最好朋友的人。
所以韩青云凭什么赖活着。
白柚于她而言,是天使姐姐。展音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常常在密密麻麻的思绪里痛苦,可白柚似乎什么都懂,总是能第一时间,用通俗的方法使她豁然通透。
就像在迷宫里绕久了,走不出去,前路渺茫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从天而降,带你飞到空中,让你看清这个迷宫其实不复杂,只是你钻了牛角。
爸爸的来电让她从思绪中抽离,说是今天回家得晚一些,直接在店里吃饭,让展音打个车过去。
家里离沐听阁有些距离,打车需要花费半个小时。
路灯在展音脸上映出一格一格的影子,她皱着细细的眉,睫毛一动不动,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点看,像是在深思熟虑些什么。
路过商业街,等红绿灯的间隙,展音看向窗外,本想着安静片刻,出租车司机却突然“呵呀”欢呼一声。
展音刚想请他保持安静,却在下一秒看见台面上用支架固定住的手机里,小女孩近在咫尺的鲜活的脸。
心一下被揪住了。
她不忍心打扰父女的融洽时分,偏头看路边。
却看到不远处的车辆停靠处,黄发男生蹲在隐秘地带,一手扶住车轮,一手拿工具操作着。
不出一分钟,他站起来,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将工具揣进大大的裤子口袋,轻车熟路地将那辆山地自行车拐走。
动作之迅速,一转眼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展音恍然大悟,原来他平时就是靠这种手段维持生活的。
韩青云。
她转学过来的目的就是韩青云,哪能想到他在考试后就自动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冒出来个兄弟白一翮。
展音一心二用,但不是故意听的,她听到视频里发音不准的小女孩正在唱一首儿歌,说爸爸,老师叫我们唱这首歌,我被表扬了呢!
情不自禁地觉得可爱,笑出来,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大大小小的事都会跟父母分享。
车拐了个弯,在沐听阁大楼外停下。
这条街道在晚上更加繁华,各种灯光衬托出夜晚的眷恋。
她站在街道中央,被吸引了注意力往右看去。
熟悉的几个面孔出现在眼前,陈尤北、余翌,还有吃着一碗冰粉的,抄了她考试卷子的男生。
路昇注意到站在前方的她。那次抄了她的选择题,路昇得了体育班的第一名,爸妈奖励他新款游戏机,所以他对她印象很好。
便主动打招呼:“哈喽!”
他们一行人,后面还有几个陌生面孔,热热闹闹的,应该是在聚会。
展音淡淡弯了下唇以示回应,转头收回表情,进了沐听阁大门。
站在c位的余翌一脸黑线。
什么意思?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这么看不起吗?
莫名的一股恼火,他拿走路昇手中的冰粉,动作有些急,以至于黏糊的汤汤水水撒在他手上,让他皱了下眉。
冰粉很快进了垃圾桶。
路昇以为他要吃才没去抢,看着还有半碗的豪华版冰粉就这么被当作垃圾扔掉,他才反应过来,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喂!”
但看到他一脸的阴霾,联想到这几天他所有异常,认为发生了什么难过的事,所以不打算同他计较。
毕竟难以启齿的事一定很让他困扰,他不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还是不要主动去揭伤疤了。
“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再买一份。”他转头又去和其他几个兄弟勾肩搭背,“吃饭吧!吃什么?”
“余翌,你想吃什么?”
余翌看了眼沐听阁闪亮亮的招牌,很快撇开眼睛,无所谓道:“听你们的。”
他们这一群人从不喝酒,只顾着吃饭,狼吞虎咽,仿佛慢了一秒,菜就被抢了似的。
最后五个人撑着肚子出来,吃饱喝足后,他们准备回家睡觉。
一辆车刚好坐下四个人,余翌最后上车,上车前他转头问陈尤北:“你记得你车在哪儿吗?”
“记得记得,”陈尤北挥手,“快走吧你们。”
陈尤北走着路找车,顺便消食。
半小时后,他在停车位转了半天,十分肯定刚才就是把车锁在这里的,现在却不见踪影。
车被偷了。
他发出了今晚第一声怒吼:“我他妈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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