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和正月总是难分难舍。腊月的忙碌,似乎全是为了正月的团聚和名正言顺的放肆,除了祭祀,剩下的全是享不尽的吃喝玩乐。齐宫今年的正月,相较往年却过得潦草许多,来年有太多的热闹要胜过这节日,所以对正月大家倒兴趣寥寥了。
正月刚过,齐王就匆匆赶往赢地赴鲁君的约了。去年底鲁国协助齐国平定了沂水暴乱,齐王此行便是为了致谢,另外同时敲定婉和鲁君的婚嫁细节。临行前,齐王除了将国事托付给诸儿,也嘱咐司空要好好修建新殿,为太子的四月大婚做好准备。
齐宫有人忙得人仰马翻,有人闲得无事生非。大家都在为殿下的大礼而忙碌时,正主对此事却兴趣了了。能和周王室结亲,诸儿自然是满意的。但一想到未来和周王姬相处的细节,他便说不出的烦躁,自然不能像其他女子娶了,若不喜欢华服美食好好养起来即可。她可会干涉自己的自由,甚至要求他拿出一份真心来?可自己的心,现在完完全全被栓在莒国。
自从莒地回来,诸儿每月都有书信送到莒国,每日繁忙中的空闲时刻,他都会提笔写些什么。有处理日常事务的琐碎,有对当今政事的看法,有对婉的思念,也有些让人看了脸红耳热的情话。
连诸儿都诧异这样的自己,他以前并不是喜爱诉说的人,也许恋爱中的人格外孤独,他现在连日常的鸡毛蒜皮都想讲给对方听。婉的回信却多是简短的,偶尔回复一下政事上的看法,不忘叮嘱诸儿关心自己的身体,从未有情意绵绵的话。
这对诸儿已足够,莒国的雪夜里的那个吻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恋人的颤抖比任何文字和语言都更有力量。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那种独属于婉的女孩子的娇羞,反而让他更加神魂颠倒。只是劳累了送信的史官,他每月前半月到齐宫,后半月再奔赴莒地,这样一个月几乎大部分时间就在路上了。
往常的书信里,虽然婉从不作答,诸儿每次最后都会寻问婉的归期,肯请的,命令的,甚至撒娇的都有。但随着大婚将至,诸儿倒希望婉暂时留在莒地。若那时婉在齐宫,他难保自己不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如今整个齐宫,没有比迎娶安顿好周王姬更重要的事了。
随着枝头的绿色越来越浓,诸儿的婚期也就越来越近了。先是各国的贺礼陆陆续续地到达,再接着和齐国交好的国家也派了专人来参加诸儿的婚礼。
婚礼这天是个大晴天,周王姬前日已到达齐境,在齐宫外面的会馆休息缓解舟车劳顿。倒是王姬的嫁妆先进了城,街上熙熙攘攘,大都是为一睹王姬风采而在此等待的百姓。
去年齐国和周天子结下婚约后,齐国已数次向天家进贡。周天子东迁后诸侯林立,天家的颓势这几年也越发明显了。虽如此诸侯还是争着和天家结亲,为的不是富贵,而是谁和天家结了亲,在诸侯间的气势无形中便增了几分。
齐国富足,去年的进贡格外丰厚,因而今年周王姬的陪嫁也相应地厚重起来。不知情的看在眼里,以为是天子看重齐王,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心里把齐国的位子又往前移了移。
诸儿这几日的忙碌不啻于一场战役,有数不清的宾客要迎接,数不清的酒要喝。终于到了王妃进城的那一天,诸儿的心情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遥遥地望见凤辇下有一女子朱环玉翠,想必便是王姬了。
待銮车近了,诸儿忙迎上前去,那女子金线织就的华服在阳光下发出粼粼的光,有种说不出的华贵。后面的一切都似梦幻,鼓乐声、人声,诸儿和王姬在礼仪官的引领下进进退退,拜了又拜,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四周的人似潮水一般散了下去。
临着长乐殿新修的朝凤殿,白日里巍巍峨峨,此时夜深,只有红烛摇曳中端坐的新嫁娘,和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其他原因而心头一片茫然的诸儿。
烛光昏黄,诸儿看不清王姬的眉眼,他也不愿看清,他的心中突然涌起巨大的悲凉,他已经娶了几位女子,每段姻缘都是攀附、利用、纵横联合。
如同打仗,他便是那战马、利剑,大家只会欢庆战争的胜利,无人在乎战马是否还活着,利剑是否被折断。他的眼前又闪过婉那双晶晶亮的美目,他是否真的敢为了这双美目不惜和世界对抗,甚至失掉现在的一切?
烛火熄灭了,深夜里,有人暗自沉思,比如萧氏。她白日里看到这王姬虽华服环绕但相貌平平,长吁了一口气。只要婉出嫁鲁国,自己依然是后宫最美的女子,自己已有一子傍身,未来尚长,仍可好好谋划。
有人被梦魇追赶,比如婉。睡梦里,芷若和如意正在调笑自己,而母亲仍是一脸关切担忧的模样。
也有人得偿所愿,比如王姬。她总算从一个大厦将倾的母族逃离,来到了富足的齐地,更不曾料到自己的夫君竟是这样的风流人物。哪怕远远地望着他,他不耐烦地皱着眉的样子已让她心旌摇动,更不消说此刻他们离的那么近,对方的手是那么温柔。
春天一旦绿叶染上枝头,从一抹新绿到郁郁葱葱,就是简直一瞬间的事。近日,齐王收到卫君邀请,赴蒲地会盟。齐王这几年因为卫君霸占清为妻的事,对卫君颇有几分憎恶。但会盟之事重大,齐王又无法拒绝,再三思量,齐王便派了诸儿前往,令他速去速回,不致延误了六月宋国女子和莒国女子嫁入齐国的计划。诸儿便这样匆匆忙忙地上路了。
因诸儿刚迎取周王姬,且满城轰动,齐王打算对将嫁过来的宋国女和莒国女便不再举行隆重的大婚仪式,只是令工匠们修葺殿宇,待这二女住进齐宫后,再择良辰正式成婚即可。这样一来可讨王姬心欢,二来宋国、莒国势小,如此处理不算违制,亦能剩下不少银两。
莒府自齐国传来同意盈盈入嫁齐国的消息,上下沸腾,从老夫人到莒大人都不曾料到婉的意外到访竟能给莒家攀上如此一门亲事,这无疑对在朝堂上如今处于劣势的莒家是柳暗花明前的及时雨。
于是莒府早早开始准备盈盈的嫁妆,乃至莒君都几次问询,赏了不少东西。总算到了五月,齐国使者前来接盈盈赴齐,并要婉一同回齐。齐国派了十多个护卫,专门护送二位公主归齐,莒国则无需派专人送亲。
莒大人虽然心中不悦齐国未给出正式的国与国正式嫁娶的排场,但当年自己妹妹出嫁也是同样由齐国使者接入齐都,莒国国小,盈盈又非莒君女儿,这样的安排倒也让人无可指摘,他只盼望女儿在齐宫可以比自己的妹妹更幸运。盈盈自小心性要强,也只有这样的姻缘,才能让她心之向往。
去年来莒时还是寒风凛凛,如今回齐的路上的风已夹杂着夏的热烈了。婉突然无比舍不得这个呆了几个月的地方,这也许是她往后岁月里最后的温暖。
临走前夜,她已和众人行过告别礼。待到临行当天,婉起了个大早,特意避开和众人离别场面,一个人悄悄躲进了马车,静静听着外面从寂静到热闹再归于寂静。
这些人,是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却如同萍水相逢,分开后也许余生再无相见的机会。她的未来,则是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国度求生存。她想到自己这一生,离别,新生,和谁在一起,全由不得自己,心中有无尽悲凉涌起。
一路上走走停停,婉庆幸有盈盈作伴,让她的旅程稍微漾起几丝生动的浪花。两人有时挤在一个车内,盈盈便不停地问和诸儿有关的一切,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最喜欢的妃子是哪位。
婉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诸儿有那么多的东西她都不清楚,他似乎对吃没有什么挑剔,喜欢穿素色和深色的袍子,但是她又无法确定。她并没有和诸儿真正生活的片段,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的稀少。
临淄城转眼就在近在跟前了,盈盈和婉进了齐宫,跟着的使者把她们送到了甘棠殿。看到甘棠殿门外的梨树,婉终于有些开心了。把盈盈暂且和自己安排在一起住,倒是难得的妥帖。待婉推开殿门,里面的景象几个月不见,竟似变了个模样。无论正殿偏殿都被重新描绘,透着一股热闹的气象。
婉不解地正要发问,旁边一个小官发话了:“禀婉公主,因宫内今年新人日增,除了周王姬专门新修了朝凤殿,其他新来的嫔妃齐王都吩咐司空大人尽量把空置的殿宇给用起来。
因想着婉公主过两月就要嫁到鲁国,甘棠殿向来又是嫔妃居住的大殿,所以司空大人打算把甘棠殿重修后派给新来的莒国公主和宋国公主。”
婉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小官,这个人她从未见过,表情谄媚又傲慢。母亲新逝不久,自己还尚未出嫁,他们便这么着急要把甘棠殿腾出来给新人用?这背后的安排是齐王、诸儿还是另有其人?
院里的海棠树正郁郁葱葱,母亲坐在树下,姐姐和自己在树下顽皮似乎还是昨日的事,转眼就物是人非。
“请问甘棠殿原来那么多东西如今安放在何处?殿内洒扫的几位家仆又在何处?大人您对我日后的住所又有何安排?”
那小官像早有准备一般,满脸堆笑地说;“偏殿里私人家用的东西已收拾妥当,现在都放在库房里。正殿小的不敢造次,还等着公主指示。公主且看看,哪些要留的到时尽管留下,不用的交给小臣处置即可。家具基本摆设不变,为迎娶新人,我们也扔掉了一些旧的物件,新置了一些时下新巧名贵的家具。
婉匆忙迈进正殿,靠窗榻上的一个小几果然不见了。那个小几自记事起,母亲就倚着它,或飞针走线,或对景贴黄,或读书品茶。因岁月长久,早已磨损的陈旧了。婉强忍住打转的眼泪,胸腔涌起一腔怒火,然而那怒火瞬间就熄了。她心里一片灰暗,觉得说什么都多余,争什么都没有意义。
盈盈不想初踏入齐宫,就见到如此景象,原来表姐在齐宫是如此处境。她心里难过,虽新入齐宫,还是开了口:“这位大人,请问我的住处何在?可否请婉公主和我住在一起?”
那小臣倨傲地望了盈盈一眼:“夫人,这正殿是赐给宋国公主的,您的住所在甘棠殿的偏殿。婉公主今日和您住一起倒是没什么妨碍,只是殿下过两日就要回宫,届时殿下要在甘棠殿圆房,恐怕不是那么方便吧!”盈盈的脸迅速飞红了。
婉拉了拉盈盈的袖子制止她继续向下说:“烦请大人给我安排新的住所。”
那小臣想不到婉竟不反对,倒是停顿了一会儿,说道:“谢谢婉公主体恤,不怪罪我们,我们也是奉旨办事。宫内陈太妃、姬太妃的偏殿现在都空着,任凭公主挑选。”
婉吸了一口凉气,陈太妃、姬太妃是先王遗妃,她们所住的宫殿地处偏僻不说,让她一个如花少女和白发老妇共处一个屋檐,她心里不觉感到害怕。正犹豫不定间,院外有声音传来:“婉姐姐,可是你回来了?”
婉跨出门槛,殿外站着多日不见的芸儿和小白。芸儿上前拉住婉的手,说道:“婉姐姐,几个月不见,妹妹好生想你。前日听说你要回来了,我和小白都开心的不行。我们前日已来过甘棠殿了。”
芸儿望了望婉后面的小臣,想必婉已经知道移宫的事了,“婉姐姐,如不嫌弃,这几个月你就去拂绿殿和妹妹我同住吧。大力他们现在也在拂绿殿呢。”芸儿满是期待地望着婉。
婉忙调转了头,她觉得再多看芸儿一眼,自己的眼泪就要出来。“谢谢妹妹,既如此,妹妹在这里稍后片刻,让我进去收拾一下,就随妹妹过去。”
屋内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婉想把所有回忆里的东西打包,后来大多又都拿起再放下,最后只是收拾些母亲和姐姐家常用的一些物件。
其中有母亲留下的一只箱子,那个箱子婉从未见到母亲当着她的面打开,临终时母亲却把箱子连同钥匙留给自己,只是婉一直没有勇气打开,大约是母亲留给自己和姐姐的一些贵重首饰吧。
婉好言安抚了盈盈几句,说过两日会再来看她,便随芸儿小白去了。幸好阿娇、阿房这次没有随行回来,阿娇想多服侍双亲一段时间,阿房兄弟近日要娶亲,她想等弟弟婚事完毕,再和阿娇一同返齐。
若二人看到自己今日沦落到这种境地,忍不住闹将起来,她难保自己是劝阻还是加入她们。但若真闹了起来,传到了诸儿那里,旧人挡了新人的路,无论诸儿怎么想,都好似自己不愿放手,那不过自讨无趣罢了。
离了甘棠殿,芸儿才细细说道:“婉姐姐,听说刚刚那小臣是芷若身边得力宫女的舅舅,你说会不会这是芷若挟带私心,故意为难姐姐。
你若心中不舒服,待殿下回来,咱们去找他理论就是。总不至于他为了娶新人,就这么苛待自己的兄弟姐妹吧!”
婉微微笑道:“谢谢妹妹,我早晚是要离开甘棠殿的,如今母亲姐姐都不在了,我一个人住在那里也没有意思。刚好同妹妹作伴,我心里还要感谢那小臣呢!”
芸儿不知婉说的是否是心里话,但婉既不追究,芸儿也不好说些什么。倒是小白一直皱着眉,亦不说话,像强压着什么一般。
婉又问道:“最近宫里可有什么新闻?”
芸儿笑说:“宫里最大的新闻就是和殿下相关的了。他新娶了周王姬,齐王专为她修了朝凤殿。当时那排场,啧啧,果然是天子嫁女,我到今天都忘不了。听说虽然那王姬相貌平平,殿下却多日都住在朝凤殿,二人极为恩爱。”
“那真是极好的,改日见到殿下我们也要好好祝贺他。”
“还有去年年底殿下新娶了一个官女子,听说是在城外执行公务时看上了那女子,回城便带了回来,如今已有几个月身孕了。”
去年年底?那时诸儿不是在大雪中到莒城看望自己吗?原来他的思念可以那么泛滥,自己不过是被淹没的一个罢了。婉的心口有些发痛,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咱们别尽说他的事了,聊聊其他人吧!”
“倒是有件和姐姐相关的事。芷若的亲事定下来了。是鲁国的公子挥。”婉心中吃了一惊,公子挥在鲁国权高势重,听说如今鲁君的即位便离不开他的谋划。
鲁夫人没有把芷若嫁给他国国君,倒把她嫁给公子挥,是为了自己家在鲁国的势力和公子挥强强联合?还是鲁夫人爱女不舍得让女儿嫁入宫内受委屈?想不到自己竟然要和宫里最厌恶自己的人以后生活在同一个新地方了。
诸儿是第二日回宫的,他半月前得到消息说莒国女子不日将嫁往齐国,一结束和卫君的会面,便急匆匆往回赶去。
这一个月对诸儿来说甚是劳累,先是迎娶王姬忙碌了许久,随后便奔赴蒲地和卫君会面。偏僻卫君是个极难对付之人,虽然他即位时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后来又强娶了清为妻惹得国人笑话,但是卫君对治理政事毫不马虎。
这两年他四处拉着其他国家结盟,不管最后是否成功他从不介怀,给卫国换来难得的平静。他又用了两个农业防汛极为能干的大臣,两年下来并没有大的水患,百姓也都没有欠收,但是卫君还减少了傜役和赋税,百姓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有起生色。
这几日卫君几次三番聊起结盟的事,诸儿心中谨记齐王的交代,每次总是不动声色的绕开,转向或讨教卫君治理国事的方法,或谈论诸侯之间的近况。
卫君试探无果,便不再执着,除了美酒佳肴招待,美人侍奉左右,也不忘定下来年再见。诸儿虽是战场常将,但还是第一次单独参加国君之间的会面,面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心里却再三警醒,唯恐失了礼仪或轻易定下什么。
且清如今身在卫国,听说这几年卫君对清颇为宠爱,短短两三年已为卫君诞下两个公子,大的名寿,小的名朔。
他心中念及这层关系,更是不敢轻易得罪卫君。如此周旋了几日,待到回齐路上,加上夏日炎炎,诸儿颇感劳乏。还好他想着能尽早见到婉,这些路途奔波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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