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虽对郑国公的身体状况有所预料,但是当五月末传来一代枭雄离世的消息,他还是震惊未免太快了。
按遗诏,王位传给了郑忽。时局却依然飘忽不定,七月郑国公刚刚下葬,子突便向郑忽表明离去之意,说过去这些年朝堂之争都是误会,希望兄长给他一个机会,可以移居宋国,余生做一个安稳公子。
祭仲力谏不可放虎归山,宋国是子突母亲的母国,若真要驱逐子突,大可将子突送入齐国或卫国,这样才能杜绝后患。可郑忽却为此事发了脾气,他不想刚上任就给众人落下一个心肠狭隘,容不下弟兄的名声。
诸儿听到这个消息时,子突已经到宋国了。他虽深感不妥,但也只得提醒郑忽多提防子突。如今看似大局已定,但随时可以翻云覆雨。
九月的时候,子突的母亲雍姞思念子突,向郑忽求情,想回宋国小住一段时日。郑忽想到之前祭仲和诸儿的提醒,心中虽不情愿,又不愿直接拒绝雍氏,便建议由祭仲陪送雍氏回宋,以便见机行事。祭仲心中直骂郑忽优柔寡断,无奈中随雍氏一起上了路。
到了宋国后,祭仲只管去宋君那里复命,谁知那宋君早令人在朝外安排了甲士,待祭仲聘礼行毕,甲士们便从朝外涌上生擒了祭仲。祭仲又惊又气,大喊:"我乃郑国将军,你们好生大胆,竟敢将我私自缉拿!"
宋君却笑眯眯地说:"祭将军勿慌!请移步到军府上详谈。"祭仲随后又被带到了一个深宅大院,待要打听所处何地,宋国的太宰华府督手中拿着一罐酒笑盈盈地朝他走来。
祭仲和华府督以前在战场上曾交手过几次,算有些交情,此时看到华府督好似看到了救星,也不管周围围得水泄不通的将士,朝华府督大喊:"华将军救我!"
华府督大声呵斥一声,那些将士们齐齐放下长矛利箭,华府督走上前拉住祭仲的手,将他迎向内厅,内厅早已布置好酒宴。
原来这华府督早和宋君串通好了的,设这个局的目的便是说服祭仲倒戈,驱除当今国君郑忽,改立子突为郑国国君。祭仲得知华府督来意后如何肯从,如今郑国公下葬不足两月,郑忽刚刚祭拜太庙举行完登基大典,宋国便要插手郑国内务。
祭仲愤愤说道:"今春宋君刚和我郑国在乌曹会盟,宋君当时声声说要协助我郑国长治久安。如今老国君尸骨未寒,难道宋国就要抛弃誓言?"
华府督也不觉难堪,说道:"子忽虽被立为太子,但为人柔懦,郑国需要的是和老郑君一样有作为的君主,难道祭老将军忍心让郑国公打下的江山这轻易便付之东流?"
祭仲心想,子忽柔懦不假,但随郑国公征战多年,在军中颇有威望,且素来体恤百姓,又和齐国关系甚笃,将来无论是外交、征战还是治理国家,做一个守成之君,也是足够了。
哪像子突,自小在宠爱中长大,性子暴虐,又爱在暗中策划行事。相比之下,还是子忽更适合国君之位。想至此,便打算不再理睬华府督,任由他费尽口舌。
谁知华府督早有准备一般说道:"将军如果不接受宋国的建议,那么我国君将会命大将军南宫长万发车六百乘,送公子突杀回郑国。只是在出发前,要拿老将军的头来祭下军旗咯!"
祭仲惊怒交加,他没有料到宋国协助子突夺权的决心是如此大,若自己今日不从,冤死在刀下,家中的妻女仆役,那么多人都将何去何从?子突若带着宋军杀入国内,自己执掌三军却身首异地,郑忽是否能经得起这场风雨?保得住性命和王位?
不若先暂时屈服于华府督,待日后回到郑国时再从长计议。左思右想,最后只得长叹几声,不得已接受了宋国的胁迫。
这子突到了宋国两个月,每日不是长吁便是短叹。他外父早知他心中所想,只是不做点破,暗地里却把子突的情况一一向宋君禀报。
宋君冯当年因争位失利,曾在郑国潜居数年,最后还是郑国公帮他复了位,这些年他也一直兢兢业业跟在郑国后面,甘做郑国公的小弟。谁知郑国公刚逝,宋君便想借机扭转宋国的局面。
待到说服祭仲倒戈后,宋君又去威胁子突,说郑国祭仲前来宋国奉子忽的命来捉拿他回郑国。宋君念子突的母亲是宋国人,愿意协助子突回郑国夺权,只是事成之后,郑国要割让三城之地给宋国,另外要白璧百双,黄金百两,另外每年还要向宋国进贡谷物三万钟。
子突不曾预料宋君竟愿帮他打回郑国,虽然条件欺人,但他担心自己若不从,被祭仲压回郑国后前景堪忧,只得半推半就答应了宋君,允诺自己登上王位后必好好报答宋君恩情。
如此商议后,子突和他的外父最宠爱的幼子雍纠化装成随行的商贾,驾车跟在祭仲后面,一起回到了郑国。
祭仲回国后,对外宣称自己的脚在途中受了伤,无法上朝。郑忽想着祭仲奔波劳累,便先托付朝中几位重臣去祭仲府里问候。
到了祭仲府邸,众人发现祭仲脸色红润,衣冠齐整地站在门厅迎接大家。大家正摸不着头脑间,祭仲说道:"诸位能来,皆是体恤我祭仲年事已高。和各位实话说,我如今患的不是足疾,而是心病。
我这次赴宋,宋君说当年咱们老国君独宠子突,今春会盟时曾暗中嘱咐宋君,待他百年之后要辅佐子突当政。现在宋国派了他们的大将军南宫长万率车六百乘,已等待在我郑国城门。如今局面,各位大臣觉得我们该如何破解?"
大臣们听了祭仲的话,都后悔不该今日前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却谁也不敢说话。祭仲又说:"如今公子突已随我回到郑国,就在我府邸上。各位大臣是否愿意拥立新君,以解郑国围困之局?"
这时高渠弥站了出来:"将军此言,高瞻远瞩,全是为了社稷。如今国君新逝,将士都还在哀痛之中,若要应战,并无必胜把握。我愿跟随将军,拥立新君。"
这高渠弥性子狠辣,曾在和周天王的?葛之战中作为中军大将,当时他队伍里的祝聃一箭射中了周天王,若不是郑国公阻拦,他还要乘胜追击。
后来郑国公要封高渠弥为上卿,郑忽曾极力反对,认为他心中没有仁义礼节,容易叛上,郑国公听了子忽的建议,便没有加封高渠弥。
因为此事,这些年高渠弥对子忽一直怀恨在心,只是是畏于郑国公和祭仲不得发作。如今祭仲倒戈,他心中只有欢喜,所以第一个站出来应和。
其他大臣看两个大将军都已经表态,说不定是早已串通,又看到帐后有人走来走去,皆担心帐后有甲士埋伏,于是便一个接一个懦懦地答应了。这时祭仲唤子突姓名,子突从帐后走出,祭仲和高渠弥先跪拜在地,其他人没奈何,也匍匐在地。
祭仲将一早准备好的文书拿出,请众人签字画押,上面写着:"宋人重兵纳突,谅臣等不能事君。"然后让下人将此书和另一封密信一起送往宫中。
在另一封密信中,祭仲详细描述了自己到宋国后如何被拘,如何不从,宋君如何威胁自己要将自己身首异处,又安排多少军队攻郑。
自己虽全是无奈,但迫于形势只能做出下下选。但自己一片赤心全在郑忽处,忘郑忽不若从权,暂时避位,待他日时局稳定后,自己会再谋划将他接回郑国复位。"
这时有宫人来报,说城外有大军压境,郑忽悔恨不已。他平日最信任祭仲,军中大权六分在祭仲处,三分在高渠弥处,自己留的一分,只是为了保护宫内安全。
如今祭仲和高渠弥都在文书上画了押,他清楚此刻匆忙应战只有输的份,更可能鱼死网破,便匆匆收拾了随行物品,连他的夫人陈妃都不带,只带了百余名骑兵,从城后门走了。
子亹和子仪见子突如此厉害手段,知道郑国不再是能居之地,子亹奔蔡,子仪奔陈。诺大的一个郑宫,短短几个月竟变成了孤岛一样。宫内的仆役、小臣们也都是行色匆匆,尽量谨言慎行,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郑国国内政变的消息传入齐国时,已经是十月了。大臣中有人震惊,有人叹惋,也有人不愿相信,无人想到打下一片江山的郑国公,去世后短短数月,国内政局就发生了如此巨变。
只有诸儿担心郑忽去向,若郑忽离开郑国,第一应该来投奔的便是自己,可是为何到现在他还没有郑忽的任何消息?他既焦躁又不安,向齐王申请要亲自出国搜寻郑忽的消息。
谁知齐王却有了消息,前几日卫君有信来,说郑忽已经到达卫国都城朝歌,卫君按照公子的待遇赐了郑忽府邸和侍从,因为郑国和齐国关系亲密,故卫国来此书信向齐王通告情况,请齐王不必挂心。
齐王心中一边感叹郑忽的品性,一边感叹卫君的为人。明明郑忽和诸儿有莫逆之交,若郑忽前来投奔,齐国无论如何都要以上宾之礼相待。若郑忽要诸儿协助他复位,恐怕自己也难以直接劝诸儿坐观钓鱼台。可郑忽偏偏选了和郑国交情不深的卫国,这里面很难说不是郑忽为了诸儿不陷入两难而故意为之。
而卫君为何立即将此消息传给自己?一方面是打探齐国对于此次郑国内乱的立场,同时也是向齐国变相邀功,收容一个在诸侯中声名俱佳的公子,对卫国的声望有益无害。若郑忽将来复辟成功,卫国更是最大的功臣。
诸儿听说郑忽在卫国的消息,总算是一颗心落了地。他打算立即奔卫,齐王知道无法阻拦,只是劝慰他悄悄入卫,不惊动卫君为佳。现在郑国国内局势扑朔迷离,齐王并不想公开支持郑忽。让诸儿去见一见郑忽,一则可以尽了二人的情谊,二则也可以探一探郑忽的打算。
诸儿只带了二十余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当夜便奔向朝歌。秋夜露重,路边的秋虫还在苟延残喘,吟唱着最后的残乐。诸儿莫名的烦躁,烦躁中又夹杂着兔死狐悲的感伤,往常他出兵作战,常常是郑忽与他或并肩作战或遥相呼应,他总有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原来这锐气是郑忽给的。如今只是去卫国的几百里的路,他却有种走不到尽头的心慌。
朝歌还是到了,听说卫君赐给郑忽的宅子在卫宫西南门外两里路左右。朝歌的西南门,白日是熙熙攘攘的闹市,夜里上了灯,鳞次栉比、影影幢幢的房屋里,是劳累了一日歇息的百姓,也是入朝歌城借宿的旅人。
此处虽然不如朝歌东门外官宦居住区安静、整洁,卫君把郑忽隐匿在这里,却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开门便可享受朝歌城的热闹;若一日有郑国子突的人马寻来,无论是躲是逃,都再便利不过。
诸儿拿着齐王给的地图,七转八拐,终于看到了一个大大的酒旗“浮白”。沿着酒铺和另一个盐铺中间的过道再往里走了一会儿,才看到竹子掩映下的一个院落。诸儿上前叩门,过了许久,才有一个老者从半开的门缝里探出头来,面色可疑地望着诸儿,“公子贵干?”
“请问此处可是郑公子住处?”诸儿面色诚恳地问道。
门嘎吱一声关上了,诸儿这才明白自己问得鲁莽。过了半响,诸儿又重新叩门,朝门内喊道:“老丈,我是你家公子故交,请把这把宝剑交与公子,他一看便知。” 老者开了门,狐疑地接了宝剑,过了大半响才回来,这次面色缓和了不少,说道:“公子寻错人了,宝剑奉还,您请回吧!”
或是自己真寻错了住处?也许这条街上插有“浮白”酒旗的店铺不止者一家?诸儿谢过老者,失望地转身离去了。刚走出几步,那老者说道:“公子,现在已是傍晚,公子若还没有住处,出了这个过道朝南走,不远就能觅得几处歇脚之处。”
诸儿谢过老者慢慢去了。星星点点的橘黄色点缀着夜的温柔,有风吹过,诸儿打了个机灵,突然想通了自己适才的疑惑。
那老者初次开门冷漠而戒备,第二次却热情不少,说明老者或者里面的主人是识得这把宝剑的。这把剑是当年齐王从越国有名的铸剑师那里求得,父王赐了给自己,这些年自己一直佩戴在身侧,郑忽多次和自己共同出战,曾亲手把玩过这把剑,必然对这剑有印象。
但若里面住的是郑忽,为何他却拒而不见?诸儿边想边走,突然被前面亮光吸引,他抬头望去,是一华丽客栈,门口有小厮在招徕行人,“贵人,可有今晚落脚处?要不要进小店瞧瞧?”
诸儿踱了进去,后面几个他的暗卫随后也一个个跟了进来,天色已晚,诸儿打算今夜就在此歇息,明早再回那院子问个究竟。有人领诸儿来到一间屋子,推开门,里面竟是极富丽的陈设。诸儿心里有些戒备,但抵不过白日的奔波倦怠,不一会儿便沉入梦乡。第二日一早,诸儿问石之纷如昨夜休息可好,石之纷如只说平常。
“主人,若说平常,倒也不平常,属下倒是觉得这家客栈处处透着蹊跷。我们分批入住这家客栈,付同样的房资,主人您的客房华丽无比,小的却普普通通。
前台掌柜的、迎宾的,和我说的是卫国话,今早我听到他们聊天用的却是外地话,若属下听的不错,倒像是郑国口音。”
“石将军,这些年你的侦察功夫是越来越好了!这家店不出意外,定是郑国的暗线。"
"可是这里是卫国的地盘,郑公子明目张胆设暗线在此,难道不怕卫君忌惮?"石之纷如不解问道。
"卫君既有收留郑公子的气魄,这暗线是不是是卫君授意都难说的很!我今日要再探郑公子住处。你今日在这附近多转悠转悠,看能不能多探得些消息,顺便和我们在卫国的使者见个面,探一下最近卫宫有什么新闻。"
诸儿再次来到昨日的宅子,此时太阳刚刚升起,顺着晨光诸儿看到青灰色的石壁上刻着"丰"字。诸儿又去扣门,很快门便开了,依然是昨日的老者,只见老者满脸堆笑:“公子,这里没有您要寻的郑公子!公子请去别的地方寻吧!”
诸儿也笑了笑:“我既寻到了这里,说明我和你家主人有缘,请老丈代为引荐一下吧!不是我要寻的公子也无妨!”
老者怔了一下,进去了好一会儿,又出来说:“真不巧,我家主人有事外出了。”
“何时归来?”
“这个,这个也说不准。。。”老者迟疑地说。
诸儿说:“老丈,我一路走来,这会子有些口渴了,可否让我进院子里吃口茶?”
老者不好再推脱,只得请诸儿进了院子。院子不大,鹅卵石铺地,院中植一银杏树,此时已是秋末冬初,银杏叶落了一地。树下有一石板桌,老者请诸儿在石桌旁的石凳坐下,转头去屋内烧茶去了。
银杏叶落在石桌上,金黄色的叶子煞是好看,叶子缝隙里依稀是画的模样。诸儿好奇扒开叶子,石桌上用黑炭重重地画了几条线路,诸儿对各国地志甚是熟悉,那是朝歌到郑城,从郑城到颖谷的路线。
这院子里住的必是郑忽无疑,可是,昔日亲密的好友,为何对自己避而不见?可是怀疑自己的来意?
箫声轻轻响了起来,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箫声吹到一半,老者端着木盘走了出来,盘子上放着一青铜壶和一牛角杯。“公子的萧吹得真是动人。请先喝口茶吧,这是用院里的竹叶熬的茶,不知公子可喝得惯!”
诸儿拿起牛角杯,有一股淡淡的竹叶的清香扑鼻,待喝到口中,初起苦涩,后味却有几丝甘甜,诸儿一瞬间觉得和身处在刀光剑影的朝堂比起来,这样的大隐隐于市,倒别有几分舒适和惬意。
“公子,刚刚那首曲子是什么名字?”老者还沉浸在刚刚那首曲子的旋律中,忍不住问道。
诸儿笑答:“这首曲子名叫棠棣,待你家主人归来,烦请转告他曲目。今日这首曲子我只吹了一半,改日我会再来,若你家公子在,我会为他吹奏另外一半。告辞!”
诸儿走了好久,屋子里才有人缓缓走出,果然是郑忽。他来到树下,双手握住牛角杯来回转动,似要感受杯子残余的温度。
老者走了上来,似劝慰似疑惑,说道:“公子,既是故人,对方千里迢迢寻来,如此有心,公子又为何避而不见呢?我看公子您昨夜也是半宿未眠呐!”
那人笑了笑,说道:“你想不想听刚刚那首曲子的下半段?若要听,把我的琴拿出来吧。”
琴声淙淙如泉水倾泻出来: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比刚才的箫声,如何?”
“箫声沉郁,琴声悠扬,若合在一起,不知可会更加动人?”
郑忽目光望向墙外,心中无比惆怅,“贤弟,我们还会有那一天吗?”
诸儿这么千里迢迢来看他,一墙之隔,他却无法踏出去去见诸儿。诸儿愈孤勇,他便愈要后退,他不能见他,不能将他陷入两难之地。
老者说:“现在郑国国内局势混乱莫测,若能借齐国之力杀回去,咱们指不定能重新收回失地。”
郑忽摇摇头,对老者说:“若此人明日再来,告诉他我去了远方,归期不定。并转告他,高山流水,总有再相会之日。”
“贤弟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回到郑国,那时我们并肩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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