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火

敏的常宁宫,冬日暖炉熏得人发晕,夏日却让人冷得几乎哆嗦。

姜老太爷不受冷,坐在屋外的房檐下,一边逗弄院里的黑猫,一边对屋内的敏说道:"想不到这婉夫人真是好本事!

我们花了几个月时间,用流言漫天加上新送的魏氏,眼看着大王已经打算遗弃她,只等一朝她生下孩子,再寻个时机让这孩子没了,到时候她和大王彻底离德离心,后面我们就好慢慢布局庆儿的事了。

谁知她只是和大王在泛舟湖见了一面,大王就抱着她在大热天从泛舟湖走到了凤藻宫,现在宫里无人不知大王对她用情之深了。"

敏幽幽地说:"父亲,你也太小瞧这婉夫人了。她可是当时从我身边把允抢过去的人!"

"更可气的是那魏氏,我破费了多少心思和银子,才从外面搜刮来这么一个好用的人哪。明明青春美貌,大王也正盛宠着,结果那女人只见了一面,大王就以僭越礼制,以下犯上治罪她三十廷杖。这下就算是捡回条命,估计也毁了身体,想再得到大王宠爱,也是毫无希望了。"姜太爷愤愤地说。

"父亲找的人,做的事可是天衣无缝?"敏问道。

"那自然,这点你还信不过为父?"

"既如此,父亲也不必太颓丧了,百尺高楼是一点一点倾塌的。父亲这几月的功夫不会白做,我想,允和婉回不到过去了。

"敏的声音虽轻,但有种不可置疑的笃定。

"为何?"

"凭我对大王的了解。大王他当时离开了我,虽然心有愧疚,也曾几次尝试着再复原,都有心无力。这些年,他不过是把对我的愧疚都补偿到庆儿和子牙身上了。

正夫人的流言如此蔓延,大王若想制止,简单杀鸡儆猴就能平息不少,可是他不但不管,自郎地回来后还再不踏足凤藻宫一次。这说明这流言他是信了的,就算他将信将疑,他也不敢去求证。

前几日的事情只不过是他对正夫人余情未了,那么我们便助推一把,让这感情更淡一些。"

“过几日大王便要去夫钟了,女儿放心,我再寻机会便是!” 姜太爷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今年来,允较往年分外繁忙,除了要避着婉的缘故,更主要的是今年变数甚多,变数走向关乎着各国后面的气运,允除了让密探到各国搜集信息,自己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前两年允为了提高鲁国在诸侯间的威望,多次撮合纪国和齐国,结果得罪了齐国,这才引来去年底的郑齐卫三国对战鲁国的朗地之战。

三国之中,鲁国和卫国向来无怨,卫国参战不过是声援齐国;鲁国和齐国姻亲关系,齐国顾念婉,断不会和鲁国真正开战;唯一不可预测的便是郑国,郑国一心开疆扩土,允和郑忽当年在戎狄之事上又闹过不和,若郑忽继位,以郑忽和齐国太子的关系以及两国的国力,鲁国日后除了俯首称臣,似乎别无他法。

允正苦闷中,却有宋国使者前来拜访,称宋国愿和鲁国重温旧好。旧好从何说起?允的母亲声子虽是宋国人,可是母亲逝世的时候允年龄尚小,多年之后允做了鲁君,宋国又陷入风雨飘摇,无力和鲁国重叙旧谊。这些年过去了,为何如今宋公突然前来示好?

原来当今的宋公冯多年屈居郑国之下,郑国公离世后,冯想借机扳回宋国落于下风之势。郑忽虽继了位,但子突在朝堂上也颇有势力,子突的母亲是宋国人,若是宋国能助子突取代子忽,那宋国便成了子突乃至郑国的恩人。

可这中间必要得罪不少国家,放眼诸侯大国里属鲁国和郑忽最不睦。宋公重叙和鲁国旧情,便是想探一探鲁国的态度。

允瞬时便明白了宋国之意,然而他并不急于表态,直到宋国和鲁国使臣会晤了几次,郑突九月在宋国的计划下驱逐郑忽做了新国君,郑忽逃到卫国后,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和宋公在离鲁国不远的夫钟会面。

可允尚未出发,郑国的子突竟派了使者前来鲁国,表明愿和鲁国冰释前嫌,但希望鲁国帮忙在郑国和宋国之间代为斡旋。

允不解郑国请求,宋国刚为子突夺得王位,两国应该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何须他一个外人掺和?

使者早料鲁君有此反应,也不遮掩,把近来两国之事娓娓道来。宋君冯当时助子突篡位,顺势出漫天要求,土地、黄金、岁贡,一样不少。

子突篡位心切,自己当时又在宋国辖制下,无奈中只得答应了这些要求。谁知待返回郑国,坐上王位,发现威名赫赫的郑国竟然国库空空,一则近年征战频繁耗散了不少钱财,二来子忽、子役离郑时各自又携带了大批珍宝,如今等待他的竟然是天大的窟窿。

他便想先把几处地让给宋国,结果朝堂之下所有大臣声音难得一致,郑国从来都是抢别人的地盘,哪允许老国公刚走几个月,就要把辛苦得来的城池拱手让人?子突万般无奈,又不好得罪了宋国,突然想到鲁国善于调停,或许可借鲁国在其中拖延一二。

宋国势小,郑国势大,与其声援宋国,不若拉拢郑国新国君郑突。想到这些利害,允便打点起精神要做郑宋二国的和事佬了。

夫钟的会面却不如想象中顺利,宋公只叙旧情,允也不敢贸然替郑国求情。从夫钟刚回到鲁国,郑国使者已经在曲阜城等待了些时日了,这次不仅有郑国国君子突的亲笔书信,另外还付上奉上白璧十双。

允只得又致信宋公,邀请宋公年底在鲁境内的阚城重聚。因听得宋公此人狡诈贪财,便决意届时献上郑国送来的十双白璧,作为调停之诚意。

九月的时候,婉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和长子同出生在同一月,也是个男孩,可惜婉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同了,她询问过太子所几次,回复皆是太子需要用心读书,无暇前来请安。

允前去了夫钟,宫里无人前来道贺。齐国似也不知情,没有派人到鲁国慰问,和当时同出生时天下同庆的热闹景象相比,凤藻宫如今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了。这些日子来,只有芷若差人送来了贺礼,婉苦笑着对阿娇说:“想不到如今能记得我的,竟是素来最嫌弃我的芷若!”

阿娇道:“夫人,上次在泛舟湖偶遇,大王分明对夫人关心得紧。既然大王心中有夫人,那么天大的误会总还有说开的机会。夫人何妨主动些,总胜于如今在凤藻宫苦着自己?”

婉一边逗弄孩子,一边轻轻说道:“阿娇,若你是爱玉之人,可这玉已有裂纹,你可仍将这玉视若珍宝?”

阿娇说道:“夫人,阿娇不懂玉,玉有裂纹在一般人眼里大概失其名贵,但是若真爱玉之人,这玉或许更加独一二呢!你看这孩子生得多可爱,比子同长得更像大王些呢!”

看婉默不作声,阿娇思量了一会儿,鼓起莫大勇气说道:“夫人,恕阿娇僭越,说句不该说的。朗城一战,三国退兵,不管齐国是念着公义还是私情,那都是天大的情分,任何人都不会不为所动!

可是阿娇陪夫人嫁到鲁国七八年了,夫人再未回齐国一次,当年莒夫人也是至死未回莒国。夫人如今、今后的日子都是在鲁国,故国纵有天大的情分,夫人也只能深藏心底。不然,不止是苦了自己,也是苦了孩子啊!子同殿下和夫人感情深厚,这么多日不见,他小小年纪必定思念得很!”

“阿娇,谢谢你提醒我做母亲的责任!待大王回来,我看看能否寻些机会吧!”一侧的小儿,突然大哭起来,不知是饿还是其他缘故,婉忙唤奶娘过来帮忙。一顿忙乱后,殿里终于又安静下来,婉疲惫地倚着床柱,心里想着:“对,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冬月底,允外出去阚城赴和宋国之约。今年天燥,自入冬来不曾下过一场雨雪,临行前允特意要求宫人提醒各宫嫔妃,天干物燥,小心失火。朝内事宜,则委托挥大人和姜太爷共同裁决。

凤藻宫冬日炭火不足,于是婉弃正殿不用,自己和新生的孩子也移居偏殿,和阿房、阿娇及另外几个婢女共同在偏殿生活。几个女子挤在一处,倒有了股年底的热闹气象。这几日北风吹得厉害,婉担心孩子体弱,特意要阿娇把炭火加得旺了些,白日阿娇把大力前几日送入宫中的番薯放在炉旁烤了烤,满室都是食物的甜香。

"夫人,你可记得你小时候,最喜爱吃番薯?"阿娇不禁回忆起齐国的往事。

"是啊,那个时候,我记得母亲被父王冷落,咱们甘棠殿一直舍不得用炭火,所以我的手一个冬天都是冰凉的。每次吃番薯,双手捧着,吃到肚里,满手满心都是暖暖甜甜的。"

婉不由想起母亲,那时候母亲被冷落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记得母亲在她和姐姐的面前,总是温和平静的模样,似在为她们的童年罩了一层光,在那光里,她和姐姐永远无忧无虑。。。

这夜婉困得早,二更天钟鼓楼的钟声把她从梦中唤醒,她起身往偏房走去,想看看孩子盖得是否严实,却发现窗外灯火通明,似有一股热浪朝自己涌来。

她打开房门,发现正殿如火球般熊熊燃烧着,且北风吹着火,火朝偏殿奔过来了。婉飞奔到房内,大喊:"失火了!大家快起来往外跑!"阿房先醒了,忙唤其他人也起床。

婉来不及多想,用棉被裹紧孩子朝外冲去。凤藻宫少树木,可火偏偏从正殿一路烧到正门,婉眼看着正门势必是出不去了,记得偏殿后尚有一小门,平时供下人用的,便急着唤大家从偏门出去了。

待出了门,才发现凤藻宫外已经围了不少侍卫,并有人用车运了水龙过来,可惜冬日天寒,水面不一会儿就结了冰,待把冰面戳破再撒向大火,只觉得那火势更旺了些。婉远远地看到挥朝她走来,"大人,您怎么此刻在宫里?"婉惊讶问道。

"我刚歇息下,下人来报说凤藻宫走水了,我便急着赶来了。老天保佑!夫人您和孩子总算无事!"火光下,挥望着婉脸颊被熏得几处墨黑,神情紧张地说道。"凤藻宫里的人,除了夫人,其他人都逃出来了吗?"

婉被挥提醒,回头张望,阿房和其他几人都在后面跟着,她心里刚长吁口气,又觉得不对,仔细再看,却发现阿娇不见了。"阿娇!阿娇在哪里?是和你们一起出来的吗?"婉急问道。

"阿娇?阿娇好似没有和我一起出来!"阿房这才想到,刚刚火起时她第一反应是叫醒大家往外跑,却没有留意到阿娇不在其中。

婉把孩子一把递给阿房,直接朝凤藻宫奔去,挥一把拉住婉的胳膊,"夫人,您要干什么?"

"阿娇还在里面,怕是被火熏倒了,我进去背她出来!"婉急切地说道。

"夫人不可,这火势若再冲进去,必然性命不保!"挥忙解释。

婉想甩开挥的手臂,可哪里甩得开,她回头对挥说:"挥大人,请放手,阿娇自小伴我长大,于我似姐似母,若她因我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火光映红的脸上,一双杏目里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挥一时竟有些看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如此狼狈却又如此美丽。趁理智尚存一丝,挥艰难说道:"夫人和侍女主仆情深,挥也好生感动。可是您若进去,不但救不了她,只会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婉突然双膝跪地,拉住挥的袍子,说道:"求大人放我进去。众人在此见证,若我丢了性命,与大人无关!"

水在不停地撒着,火势却毫无衰减。挥扶起婉,身边这女子曾在去年冬和她同去郎地,那时三军压境,她却镇定自若,轻松间化解了上万大军围困。

可此时的她脆弱无助,似乎随时要倒下。他朝身边的侍卫要来一条厚厚的棉被,上面浇满了水,也不管天寒地冻,把棉被披在自己身上,跑进了火球中。侍卫们和婉都呆了,过了一会才有侍卫大叫:"将军不可!将军身子金贵,不值得为一婢女搏命!"

这时挥早消失在火影里,婉不知何时已经浑身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恐惧。不知过了多久,大家看到挥背着一个人从大火中走了出来,两个人皆是浑身乌黑,婉失控地朝前奔去,只见挥满面黢黑,朝婉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她还活着!"咋一看,竟有一股孩子般的得意。

火最后扑灭的时候,凤藻宫正殿基本已经烧得不剩下什么了。所幸宫里无一人伤亡,算是万幸之事了。

婉后来问到阿娇,原来阿娇当时是打算去正殿取些孩子的衣物,结果尚未进正殿,就发现火已经烧起来了,待她赶回偏殿去找婉和众人,却发现大家已经都不见了,她左右找了一会儿,确定大家应该都出去了才急着往外跑,结果外面的火势太大,她困在里面已经冲不出去。后面看到大火中挥冲了进来,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像。也亏得挥天声神力,常年习武身手敏捷,又拉了湿棉被做掩护,两个人才死里逃生,若换成是婉进去,她和阿娇此刻定是葬身火海了。

"想不到挥大人位高权重,我们又和他非亲非故,他竟然愿意舍身救奴婢的命!"阿娇感叹地说。

"此事我也意外之极,想来原因有二,当时我执意进去救你,若我为此丢了性命,他负责宫内大小事宜,此事他难向大王交代;再或者,他是芷若的夫君,可能念及我们也是齐国人,故对我们施以援手。不管如何,他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要思量如何答谢他!"婉缓缓说道。

"夫人,我还有一个疑问。那日无人住在正殿,正殿所有炉火全熄,这大火却是从正殿烧到正门,夫人不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么?"阿娇压低了声音问道。

婉一个警示的眼神望向阿娇,示意她不要在此提到此事。这疑问刚刚徘徊在她心里许久了,在齐国时母亲曾向她讲过宫闱斗争的残酷,那时她以为母亲只是为了让她心有忌惮,直到这场大火,她才算真正明白了鲁宫的暗流涌动。

大火当夜,挥一边令侍卫们处理现场,一边驱车把婉一行人带到了宫外一处宅子。午夜冷风如割,孩子哭闹不休,众人亦是狼狈地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婉无力多问,任由挥安排。

待到次日上午,众人休息洗漱完毕,才发现这是极华丽的一个院落。院落虽不大,却有山石流水,外面灰茫茫的冬日,院内却有青松点缀,若是到了春夏,想必景色更是怡人。里面更是烧足了碳,比凤藻宫还要温暖不少。几个小侍女死里逃生,竟能到这样一个佳处,都感慨万千。

挥早在院外不知等了多久,婉知道后忙从屋内走出来。她今日把头发梳了髻挽了上去,穿了晨间下人们送来的衣服,是宝蓝色的锦缎袄子,袄子越发衬得她肤若白玉。挥看到了,一时竟有些发怔。

"大人快请进!昨日大人舍命救了阿娇,实为我们的天大恩人,先请受我一拜。"婉诚心拜倒在地,挥也忙双膝跪地,双手扶住婉的胳膊,说道:"夫人,快请起!若真要谢我,求夫人不要如此见外!"

"此处何地?"婉问道。

"这里是我的一处宅子,一直空着。如今凤藻宫被烧,大王又在外地,我冒昧想暂且求夫人在这里安心住下,待大王回宫后再从长计议。这里下人我都吩咐过了,若夫人有什么需要,只管使唤他们即可。"挥答道。

"此安排可是贵夫人授意?"婉问道。

"芷若?哦,哦,她也关心夫人安危,对这样的安排是满意的。"挥答道。

"既如此,代我谢谢芷若妹妹,过几日若方便,我会亲自登门致谢。"婉说道。

挥推说还有其他事情,就匆匆离去了。出了院子,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想起昨夜的漫天大火,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昨夜是什么力量让他冲了进去,仅仅是那双杏眼含波吗?

他这个人,一向最计算得失的,昨夜却为了一个女子的求情几乎丢了性命。色令智昏?可她的手他都不曾触碰过。他不禁苦笑,自己纵横沙场,杀戮过多少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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