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决裂

曲阜向西不到两百里,便是阚地。允二会宋君冯,冯较上次更加热情,大谈郑国公死后的天下大势,既然宋鲁两国以前曾互为姻亲,今后也应携手进退。

允看冯兴致高昂,便顺势提出了郑国国君子突的请求,望冯念及老郑国公曾助冯登上王位,黄金、岁贡一年延长至三年偿还。割地也请宽限些时日,待郑国取得国内朝堂意见统一后,再献上地契。

冯万万没想到鲁国不知何时竟背地里和郑国化敌为友,又恼恨郑国子突刚做了君王就想反悔当时应下的条件,但想到此处在鲁国境内,只得强装笑意,推说此事重大,需和朝臣商量后才能答复。

允忙献出十双白璧,冯也不推辞,收了白璧,次日又和允吃了酒席看了歌舞,约了几个月后再见才缓缓惜别。允心情大悦,以为宋君既收了礼物,必然心中早有把握。只待明年开春,两国再次会晤,便能给郑国带来佳音。

宋君走后,允本打算在阚地休息两日再返回曲阜,谁知这晚却有鲁宫来的急报。允唤了侍卫进来,那人不知是连夜赶路过于疲惫还是担心允听到消息后的反应,允只是叫他抬头,他便哆嗦得牙齿打颤,“回大王,是和凤藻宫相关。”

“我不是说过了吗?以后凤藻宫的小事不用一一呈报。”他想起几个月前下人前来告诉他婉生了一男婴,他犹豫了好几日,最后才立定决心不做表态。既然他在和她相关的事上太难做到不闻不问,索性屏蔽凤藻宫的消息才算干脆。

那人听允声音透着不悦,忙跪安退着出去了。刚出了门,又听到允的声音:“回来!什么事?”

“禀大王,凤藻宫走水了!”

允一下从榻上跑下来,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你说什么?”

是夜,已休息的御车官被唤起,允下令以最快脚力返回曲阜,待第二天几个同行的大臣醒来,却发现国君昨夜已经离去。子元和另外一个大臣玩笑道:“若说这鲁国有一个人能让咱们国君连夜赶路,那必只有婉夫人一人了!”

另一人疑惑问道:“听说婉夫人不是失宠多日了吗?”

子元拍拍那人肩膀,说道:“记住,这宫里,谁失宠都不会是她。能让三军退军的人,一定要小心、小心!”

一路上,侍卫把凤藻宫失火当晚之事一字不落细细向允汇报,允起初是揪心婉母子寒冬腊月受此磨难,后疑惑为何她和下人一同住在偏殿却是正殿起火,再到后来听说挥不顾性命危险冲进火海只为救出婉的侍女阿娇,他的心情可谓五味杂陈。

连挥那样精明狠辣的人都能为她舍命?大约多为难的情况,只要她愿意略施魅力,总会有男人为她鞍前马下,正如他此刻连夜跑回曲阜一般可笑可叹。

允在颠簸中似梦似醒,再睁开眼,鲁宫已经在眼前了。他让人直接把车驶到了凤藻宫,出发前还华丽秀美的凤藻宫,殿门只烧得剩下黢黑的石墙,正殿也断井残垣,倒塌得几乎认不出了。

他想起和婉在这里的甜蜜时光,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若她当晚住在正殿,这辈子大约他都见不到她了。是谁下手如此狠辣,他一定要彻查此事,让造事之人不得好死。另外一定要封锁凤藻宫着火的消息,特别是不能传到齐国。

去年从朗地回来后,他下决心要把齐国埋在鲁宫的眼线挖出来,之前那些年他一直装作不知,起初是想刺探齐国在鲁国埋线的目的,后面慢慢想知道婉的心思,是否还念着故国,到后来他们感情由淡转浓,他更舍不得割掉婉对故国的一丝牵挂。直到朗地之战,他不能再由着她和别人藕断丝连,他要屏蔽一切她和齐国的联系。

允直接去了挥的府邸,却是芷若迎了出来,待她明白允的来意之后,慌乱中唤来挥的贴身小役,这小役听说来者是当今大王,甚是机灵,迅速说出了挥安排婉住下的那个宅子。

待允出了门,芷若又逮住这小役细细盘问,才大概弄明白了挥近日来时常忙碌的原因。她原以为挥是主理朝堂大事才日日匆忙,想不到却有凤藻宫失火这等大事。

小役只说凤藻宫被烧,挥安排婉一行人宫外住下,却不说当夜挥冲进火堆救人的事。芷若站在门槛边,细细想了半天,推测挥隐瞒此消息,大概是担心她知道回头将消息传到齐国。这样的人命关天,齐国若知道必要兴师问罪。

芷若嫁过来这些年,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多少朝臣的女儿乃至宫里的几位公主都暗里羡慕她的福气。宫里她的姐姐贵为正夫人,府里她贵为正妻,挥又待她极为尊重,前几年她诞下一儿一女后,更受了不知多少挥和老夫人的赏赐。

况且这些年国君为了笼络挥,明里暗里不知赏赐挥多少东西,若不是挥不许府里老少过于铺张,芷若在府里的日子,富贵程度恐怕不亚于婉。

可是,连她自己也并不明白自己是何时从齐国时那个受尽宠爱、骄横跋扈的小女孩一步步变成了表面爽朗,背地凡事都要一步三思、小心翼翼的中年女子的。

且不说府里几位妾室的明里暗里的争风吃醋,老夫人表面和善私下极难伺候,最最重要的是,她始终看不明白挥这个人,明明挥待她是极和蔼的,可挥的心思又似乎从来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过片刻。他常常送她名贵的珠宝、衣料、药材,可是却从记不住她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食物,甚至是她的生辰。她见过挥处理有些事是如何疾风暴雨的,这让她从心里畏惧挥,但表面上她要装作毫不知情。

慢慢地,下人们私下议论,说大夫人是最难琢磨的一个人。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寂寞,连陪嫁过来的如意起初的几年都要和她争宠。奇怪的是,她对婉在齐宫时的憎恨开始慢慢消退,听着婉得宠失宠,她觉得婉在宫里的日子也许比她更难.比如现在,婉几乎死于一场大火,而远在齐国的人无知知晓,比如父王或诸儿。

马车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在一处宅子前停了下来。大门虚掩着,门口立着两个侍卫。待侍卫得知来人是当今大王,一个忙小跑进去通报,另一个开门迎接允一行人。允站在院落中间环顾四周,不一会儿就见挥走了过来,他今日身穿宝蓝色长袍,远处望去倒有几分潇洒。

“大王!您这么快就回曲阜啦?阚地之行必定很顺利吧?”挥笑着向允作揖招呼。

“哦?大人不欢迎我回来?”允浅笑着说。

“岂敢岂敢?挥日夜盼着大王回城。”

“既如此,何不迎我进屋详聊?”

“这。。。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挥话音未落,只见婉从屋内走了出来,朝他们二人走去。婉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允,期间经历生子、凤藻宫被烧,几经生死,如今孩子又因大火当晚受了寒凉和惊吓,正在病中。婉在屋内听到屋外对话,允的声音让她心情激荡,她迫不及待想见到对方。

允的视线绕过挥落在后面的婉身上,婉穿着和挥同色的锦袄,甚至连上面的暗纹都是一样的,两人离得近看起来倒似一对璧人。

他哪里想到婉从凤藻宫出来时几乎不曾带任何东西,在这里的衣穿用度都是挥安排的。他心中不悦升起,脸上的笑容也变冻结了。

婉看允表情肃穆,心里的激荡也慢慢退了。她只是屈膝作了个揖,不言语静静立在挥旁边。

“我这一路上听下人讲了不少挥大人的神通事迹。说凤藻宫走水当夜,挥大人竟不顾性命危险冲进火海救人?当真厉害!”允的声音却听不出一丝褒奖。

挥忙答道:“保护宫里安全,是大王走前交给我的使命,挥拼尽全力自然要护凤藻宫所有人的人身安全!”

婉感念挥的救命之恩,说道:“这次幸亏有挥大人舍身救人,要不然我和阿娇可能就葬身火海了!”

“哦?我倒是有些好奇,那晚,大人如何有此等勇气?是为了不辱使命?还是?”允终是没有说出“美人相求”几个字。

挥的脑海里倒是闪过婉当晚火光里泫然欲滴的双眸,一时竟忘了回答。

允的心情和屋外的天气一样降到了冰点,他不想再做停留,冷冷说道:“我今日是来接夫人回宫的。你营救和安置夫人有功,改日朝堂上我会论功行赏。"

挥却不假思索地说道:"凤藻宫被烧,鲁宫一向节俭,恐怕这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宫殿给夫人和她宫里的人居住。现在正是寒冬,此处虽然简陋,但胜在安静,炭火也烧得足。大王若不嫌弃。。。"

允打断了挥,反问道:"大人是说偌大鲁宫竟找不到一处夫人安身之处?大人是打算留夫人到何时呢?"

挥何尝听不出允言语中的不满和讽刺,可是他仍是硬着头皮说道:"前些日子凤藻宫走水时小公子感染了风寒,公子年龄尚小,患病期间不宜频繁更换住所,所以臣以为。。。”

“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挥大人什么时候也如此怜香惜玉了!可惜,挥,我要提醒你,不要操心太多别人的家事,免得祸乱滋生!陶五,收拾夫人行李,我们回宫!”

说罢,允转头便离开了。婉向挥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便回头朝屋内收拾行李了。允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御马官也不敢走,站在寒风里一动不动,唯恐触了霉头惹祸上身。

过了好一会儿,陶五走上车前,“禀大王,夫人、公子和其余侍女行李都收拾完毕,属下想着现在宫里只有离珏宫还算敞亮,要不要让魏氏移驾别的偏殿,先将夫人暂时安置在离珏宫?”

“不用,我的永安殿的偏殿时常也空着,暂时将他们主仆安置在那里吧!”

永安殿历来是鲁国国君寝居之处,从未有先例安排妃子居住永安殿,这样安排必会引来朝臣非议。可陶五知道大王这几日心情低沉,哪敢反对。

想了一会儿,陶五又小心翼翼问:“夫人主仆共十一人,属下已传人令宫里另派一辆大车前来迎接,现在天寒,大王先回宫可好?”

车里允沉默不语,陶五正要离去,允说道:“把夫人唤到这辆车里,余人按你的安排做!”

不一会儿,婉上了车,御马官这才扬鞭前行了。婉坐得离允远远的,偌大的车厢摇摇晃晃中更显得空空荡荡,婉本来有许多话想和允说,当时同出生时,允基本日日都来凤藻宫陪她。如今这孩子出生几月,她一个人承受着产后身体虚弱不适,孩子出生的日夜啼哭,脆弱到最低点又历经一场大火的她此刻无比渴望着允的安抚。

可是,刚刚允在院子里,冷漠的表情、讽刺的语气,又让她丧失了勇气,她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她不过是失宠的妃子,竟在祈求帝王的关爱。

允心里则完全是另一番滋味,几月不见她消瘦了不少,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可是她身上宝蓝色衣服是那么刺眼,她的表情是如此冷漠。挥刚刚宁可忤逆他也要留着婉,究竟是挥的一厢情愿还是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更不要提她和齐国太子的种种。他的妒火在熊熊燃烧,他只是用最后一丝理智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罢了。

两人各怀心事,永安殿很快就到了。允和婉进了偏殿,陶五使眼色屏退了众人,大家都知道君王心情不佳,一不小心可能就是掉脑袋的事,又不敢离得太远,几个人站在偏殿的廊檐下,望着灰沉沉的天,一边聆听殿里随时的召唤,一边祈祷自己的好运。

永安殿的偏殿温暖如春,允坐在榻上喝了几口热酒,感觉心情恢复了一点。他尽量温和地说:“把外面的袄子脱了,过来陪我喝两杯吧!”

婉却一言不发,只管远远地坐着。允又喝了几杯闷酒,说道:“这些日不见,夫人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婉被允高高在上的姿态刺痛了,说道:“大王不在这些日,凤藻宫大大小小十多人险些被烧成灰烬,若不是挥大人,恐怕今日我也没有机会坐在这里聆听大王训话。大王不但不感激挥大人所做,反而斥责挖苦。大王希望我说些什么呢?”

“呵呵!原是我斥责挥伤到夫人的心了。夫人不知,我的感激赏赐,哪比得上夫人的温言柔语?毕竟夫人可是三言两语就劝退三军的人哪!”

婉听允的言语夹枪带棒,不干不净,不想再和他争辩,“大王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相比永安殿,我看夫人倒更想回到挥的府邸吧。”允的话里已经有遮掩不住的怒气。

“正是!”婉头也不回,准备朝殿外走去。

允从榻上跃起,一把上前抓住婉的肩膀,“你不要忘了,你还是我的妻子!”

婉对允冷笑:“我并没有忘记,可惜大王你早已忘了夫君的责任!”

婉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允,这些年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对他这样说话,哪怕是朝堂上那些直臣,最多也不过是极力规劝,更不要说后宫的妃子。

他一把把婉推向殿里的柱子上,婉的后脑勺感到一阵眩晕。允说道:“你既然没有忘记是我的妻子,又提醒我尽夫君的责任,今日我便让你如愿!”

酒气混着怒气朝婉扑来,婉使劲推开允,允的怒火更盛了,一下扯开婉的锦袄,朝旁边的炭炉扔去,黄蓝色的火焰升起,允的眸子里映着幽幽的火光,是如此陌生而可怕。

允的脸庞越来越近,婉本能地要逃避,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允钳住压在身后,整个人也被允压在柱子上,她无法挣扎,只得迎上允的狂风暴雨。

婉久违的气息催化着允的绝望和爱恋,让妒火炙烤下的他变得疯狂而迷失,他只有无尽的索取,完全的占有。。。

如一只小舢板,在海浪中起伏颠簸,婉早无力去预测自己的命运。不知过了多久,风浪停息了,允瘫坐在地上,似从梦中醒来,可对面的婉,挂着泪痕的苍白脸颊,嘴角渗血的残破嘴唇,雪白脖颈上的紫红色淤痕,还有自己背上被婉抓伤的疼痛,都在提醒着刚刚的一切是多么疯狂,一切都不是梦。

他□□了她,他居然这样对待他放在心尖的人。无尽的后悔从心中涌起,他起身朝婉走去。

婉害怕极了,一下子弹起来,飞一般朝殿门跑去。她推开门,外面是漫天飞絮,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风吹在她身上,她打了个颤,却浑身疼得让人抽搐。

她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她想逃,却突然想起凤藻宫已被烧。天地之大,她竟无一件衣服可蔽体,无一处屋檐可逃避。

允跟了出来,忙把她拉了进来,关上了殿门。婉坐在地上,倚着殿门,不再挣扎,允把自己的袍子披在婉的身上,从后面抱住婉,却依然止不住婉的浑身颤抖。

悔恨和爱意化成眼泪,滴在婉的脖颈上,有种火辣辣的痛。“对不起,不要离开我。。。”允喃喃低语着。

不知过了多久,婉轻轻地说:“允,放了我吧!”

“不,我不会放手!我们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去。”

“那些过去,都和凤藻宫一样,早烧成灰了!”

“我可以再为你盖一座更华丽的宫殿,我们可以再生好多好多的孩子,我们还会有好久的未来。。。”

“放手吧!我已经不爱你了,不要让我恨你。。。”

“这些年来,你可曾爱过我,哪怕一点点?”允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底多年的问题。

“今天在挥府邸的时候,我还盼着你来接我和咱们的孩子。”婉哭着说。

“真的?”

“这些年来,我已经在非常非常努力地去靠近你了。”

允把脸埋在婉的脖颈上,似乎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此刻他已泪流成河,这泪水,是释然、是懊悔、还有无数说不清的千头万绪。。。

“放我出鲁宫吧!给我安排一个安静的地方。”

“你何时再回来?”

“我不知道,最起码,不是现在。”

“我要做什么才能挽回你?”

“好好照顾子同,把他培养成一个君子。”

“我会的!”

“封锁我的消息,特别是齐国。”

“我答应你!”

“若方便,不要断了我和姐姐的联系。”

“你放心!”

“好好治理鲁国,不要再查失火的事。”

“为何?”

“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这点太难。”

“这新生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名字。。。”

“叫他友吧。希望他长大后和子同友爱,辅佐同成为一个好君王。”

“谢谢,希望大王记得今日应允之事,不要食言。”

婉起身,准备离去。允拉住婉。“至少今夜留在这里,求你了。”

当夜,无处可去的婉在允的怀抱中睡着了,允却一夜无眠,他知道他必须放手,至少是现在,他伤她太深,需要给她时间疗伤。

明早他就会失去她,余生他还要花很久的时间去挽回她。可是,至少这一夜,她还在他的身旁,那么,就让他再多看一会儿她吧。

几日后,凤藻宫主仆被悄悄送出宫,无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有人说,她们一直被软禁在永安殿的偏殿。也有人说,大王赐死了凤藻宫众人,但对外密而不发。还有人说,大王把他们送到了鲁宫外,为的是防止有人再暗中下手,再次出现凤藻宫的惨案。

挥暗中派人查了好久,他的眼线密布神通广大,但也是苦寻无果。他只是断定婉是安全的,允舍不得,也没有那个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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