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把婉送出鲁宫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常常出宫去瞧一瞧婉。可世事无常,他不曾预料到后面的日子是如此艰难,如此繁忙。
去年在阚地和宋君告别的时候,允曾信心满满,以为来年开春便能等来宋国和郑国握手言和的消息。谁知到了三月,宋国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鲁国派使者前往宋国,带回的消息只是邀请鲁君前去宋国叙事。允无奈之下,只得只身赴会。先是到了句瀆,宋公却没有来,又赶到虚地,总算见到了宋公。
允心中早已疑云密布,宋公哭诉自己的不易,说朝臣皆反对宋国减免或缓和郑国割地纳贡之事,所以去年和允商谈之事如今全做不了主,但自己和鲁国结盟之心不变。
允进退两难,既不能直接和宋国撕破脸,又不知如何和郑国交代,只得恳请宋君再去和朝臣协商调停,郑国子突刚刚继位,宋国这般咄咄逼人恐使郑国朝堂再陷内乱。
宋公此人狡诈但无远见,刚辅佐子突上位就想杀鸡取卵。贪婪又气量狭小,对郑国狮子大开口,一方面是觊觎郑国这么多年称霸,必定国库充盈。
另一方面,郑国曾在宋君落难时收留过他,宋君因此居于郑国之下多年,如今郑国公归西,他想到的不是感恩却是报复。
可气的是宋国和郑国两个国家的事,偏偏鲁国要来横插一杠,若真从了鲁国的意,鲁君享得调停美名,与宋国有何好处?但他又不敢直接拒了鲁国,担心激怒了郑国和鲁国,召来无妄之灾。
于是,宋君冯和鲁君允,两人各怀心思,在虚地数日均是虚与委蛇。因鲁国国内有急事,允只得先行返程,相约改日再议。
待到两人再次在龟地相见,已经是冬天了,允已经放弃了希望,明白这一年多来的功夫大概是白费了,人常云:“君子屡盟,乱用是长。”
龟地告别宋公后,允直接去了郑国,他既沮丧又懊悔,悔自己不该接下这个使命,如今只得和郑君道歉请辞。
谁知这郑君子突虽刚继位,却是个有城府的,不但不怪罪允没有说服宋国,反而感激允这一年来的风里来雨里去的不辞劳苦,怪只怪宋君狡诈无信。
允正怀揣着对宋君冯的一腔愤恨,子突的这番话正中允的心意,于是两个人一时间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了。
子突豪言:“鲁国是连天子都尊上三分的国家,我郑国过去多年也从未怕过哪个国家,既如此,咱们又何苦对着宋国委曲求全?咱们先礼后兵,宋君既无信,咱们就战场上见分晓,如何?”
允心想,自己和宋国本来无怨,若要应战不过是做了郑国的帮手。可是前年朗地之战后,鲁国和齐国迄今仍互不理睬,卫国又总是以齐国马首是瞻,若能真和郑国形成联手,或许是化解目前鲁国尴尬处境的最好方法。稍作思量,允便答应了子突的请求,准备回鲁国整理三军后,便和郑国联手攻宋。
允从郑国往回赶的路上,下人又带来一个重磅消息,卫君晋病逝了。
这让允更加苦恼不已。他没有想到晋去世的这么早,晋在的时候,对齐国和鲁国左右逢缘,虽然和齐国走得更近些,但和鲁国因着清和婉的关系,这些年从没断了联系。后面卫国谁来继位,会不会继续和鲁国交好,一切都是未知。
卫国国君去世,和卫国国内一样不平静的还有齐国。齐王令诸儿先带三百军士护送朔回国,齐国另有万余大军待命,若朔不能顺利继位,大军随时应援。
用齐王的话说:“如今郑国已换了国君,和齐国不再齐心;鲁国又处处想在诸侯关系上掌握主动;若卫国再改立他人为君,齐国数年来经营是牢不可破的齐郑卫铁三角,就要付之东流。”
齐卫都城相距八百里远,卫君病逝在十一月底,得到消息后,诸儿和朔星夜兼程,到达卫国都城朝歌时,已经是十二月中了。
诸儿的心情和天气一样沉重,私底下他对朔这个内侄的为人行事并不满意,朔年龄尚幼,因当初被立为太子的是伋子,朔从未有机会上过战场,论战功在国内根本无法服众。
当初朔派人密谋连杀伋子和寿,这不仅使朔在卫国朝堂,乃至卫国民间,骂名都沸反盈天,若不是齐国力保卫君又强行立为太子,朔今日是死是活都难预料。
朔到齐国避难这一年多,虽然姿态恭敬,但诸儿觉得他言语行事处处遮掩,心中实难喜欢认可这个内侄。
如今父王却命令他力保朔顺利继位,他心里虽丝毫不认可朔,但为着齐国未来利益,也只得冒着严寒奔赴卫国,唯一能让他自我安慰的,不过是假想若有机会在朝歌见上郑忽一面,也不算辜负他千里奔波了。
到了朝歌城,迎接他们的是左公子职和右公子泄,两人态度颇为客气,但朔提出要去新台殿拜见母后清的时候,两人又言语含混不清,推说先替公子朔洗尘接风,待休息几日再安排母子相见。诸儿心中大呼不妙,无奈之下和朔当夜只得暂居在王城之外的使者别院。
当夜,诸儿和朔正商议对策时,屋外有人求见,两人迎上去,竟是卫国的公子顽。话说这公子顽又是何人?顽是当年夷姜嫁给卫君晋之前,和卫君晋的父亲老卫君所生,名义上算是晋的兄弟。
夷姜和晋相好后,先生了伋子,后晋继位做了国君后,又生了黔牟。所以夷姜三子,如今伋子被害,顽和黔牟在卫君晋尚在世时,因为母亲夷姜失宠自缢,二人早已被边缘化。
如今晋刚新故,朝堂上大臣厌恶朔继位,有人竟悄悄拥护起顽和黔牟来。顽年龄长于黔牟,左右公子都觉得顽是更佳人选,所以私下开始拉拢顽,谋划改立新君。
偏偏这顽却是另有想法的人,他以为卫国经历了伋子和寿接连被杀,如今卫君又刚去世,不论朝堂还是民间,早已人心浮动,卫国本来实力就不够,这些年夹缝里能左右逢源全靠齐国这个靠山。
朔为人再不齿,是齐王的外孙,齐国太子的外甥,更是卫君临死前名正言顺宣布的太子。若自己取而代之,对内未必稳得住朝堂,对外齐国必要追责,王位坐不坐得住另说,性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讲。左右思量,他决定前来向朔表明心迹,愿意和朔站在一起,辅佐朔继位。
诸儿心中大呼天助齐国,结果来不及开心,顽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一要求却让朔和诸儿都当场震惊的无话可说。
他竟要求娶朔的母亲清为妻,若清能嫁他,他会一心支持朔的王位,朔当了国君,尊自己为父,他也可享安稳富贵。
当年清嫁入齐国,许配给伋子时,对其美貌动心的除了卫君晋,顽也是其中一人,只是他当时只有远远瞧着的份。如今晋和伋子都没了,而清正值盛年美貌不减,顽提出这个要求,也是仔细思量的结果。
朔只是震惊了一小会儿,瞬间就觉得这主意甚好,这样他多了个靠山,少了个对手,于自己只有好处,却全然不想是否会委屈到自己的母亲,是否对得起新逝的父亲。
诸儿和朔想法一致,只是他需将此消息飞书传回齐国,征得齐王意见。另外,他更担心清的想法。
清是性子刚烈的人,当年清嫁入卫国被晋强占时,她曾绝食数日抵抗。如今若让她再改嫁给顽,她是否愿意作出这样牺牲,只为保全自己孩子的王位?
诸儿又仔细打量这公子顽,比卫君晋年轻太多,长身玉立,翩翩风度,又对当今局势有这般认知,说明不是无脑之人,若他来配清,倒好似不错的选择。
为免夜长梦多,诸儿和朔当即在顽的带领下前往城内新台殿。守夜的士兵见为首的是当今太子朔和公子顽,无人敢拦,三人不多时便到了新台殿。新台殿在寒夜包裹中散发着幽幽的黄色的光,诸儿走到殿前心里一紧,他拉了拉朔的手:“待会见到你的母后,先叙思念之情和如今处境,然后再见机行事。”
顽说道:“诸儿殿下,太子殿下,待会儿我就在殿外等候消息,就不进去惊扰清夫人了。烦请转告夫人,我对她的一片真心,可鉴日月,若幸得和夫人同结连理,我必用我性命佑她余生安稳。”
诸儿点了点头,和朔一起进了新台殿。正殿里点了灯,里面却空空荡荡。两人又忙冲向偏殿,门口有侍卫守门,料想清便是在此处了。
推门进去,果然是清,两个侍女看到有人进来,忙紧张将清围拢,却听得朔说道:“我是当今太子,快退下,恕你们无罪!”两个侍女互相看了几眼,一并退下了。
清望着朔,一年多不见,朔似乎又长高了。当她看到后面还站着诸儿时,自她被软禁在这里十多日来,惊讶之余第一次有莫名的心安。
朔直扑向清的怀抱,嚎啕大哭起来。朔前年闯下大祸,被诸儿带离卫国时,清尚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怨恨。可两年过去,卫国发生了太多变化,当朔扑过来时,母爱的牵挂早压倒了怨恨,清也不禁抚着朔的后背,轻轻啼哭起来。
“孩儿不孝,连累母亲担心了!”朔说道。
“现在卫国风急浪高,你回来做什么?”清嗔怪道。
“父王驾崩!我是太子,理应回国继承宝位。”朔望着清,坚定回答。
“自你离去后,对你的讨伐声一直不延绵不绝。你虽被立为太子,但现在朝内拥立公子顽和公子黔牟的声浪更高。
你我母子孤立无援,纵使齐国助你夺位,你可想到齐国远在千里之外,你日后要如何坐稳这君位?不若在齐国做个富贵公子,平顺安渡余生。”清说出了这些日她心中所想,她已失去了寿,不愿再让这唯一的孩子有性命之忧。
“母亲说得在理!只是富贵险中求,这王位更历来都是刀剑里杀将出来的。孩儿愿抗起这天赐的大任,只是要委屈母亲助我登上王位了。”朔说道。
“孩儿此话合意?”清狐疑地问道。
“我回到卫国后,公子顽前来拜见。他愿意退出王位争夺,并愿在我登上王位后辅佐我稳定朝堂,只是需要母亲。。。,母亲答应嫁给他为妻!”朔心里一横,咬牙说出顽的请求。
“孩子,这可是该你说出的话?你父王尸骨未寒,你急匆匆就要把母亲许给别人,只为你的王位稳固?”清颤抖着问道,她如何都不曾预料朔会有这样的打算和请求。
朔似乎被清鄙夷的神情激怒了,正要争辩,诸儿从后面拉住朔,说道:“太子连日奔波,这会子也累了,不如先去正殿休息片刻,我正好有几句话要和你母后讲。”
朔这才想起诸儿进殿前的提醒,起身朝清作了个揖退下了。清坐在榻上,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墙上,是一个悲伤而疲惫的剪影。诸儿也沉默着,思索着如何开口。
“若我妹妹是我今日的处境,诸儿殿下也会劝她嫁给旁人,保自己孩子坐稳王位么?”清幽幽地问道。
清的话让诸儿一激灵,诸儿似被投放到记忆的荒野,茫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了。
过了一会儿,清自嘲般笑了笑,说道:“殿下忘记我这荒唐的问题吧!”
“不,若婉妹妹是今日的处境,我恐怕无法把她让给任何人。。。”诸儿似自言自语。
“既如此,殿下又何苦来劝我。。。”
“可是,我的自私也许只会害了她。她早已嫁入异国,在那里生根发芽,她的孩子被封为太子,若一日她的夫君逝去,她另觅良人,两人合力助她的孩子做一个合格的国君,她的余生大概是安稳的吧。
可若跟了我,她以后都要在齐国和异国之间平衡摇摆,她的孩子或许会憎恨她,而我甚至无法在齐国光明正大地给她一个名份。。。” 诸儿像认真思考自己和婉的未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清也被诸儿的这番话拉入了沉思,好久才问道:“殿下又如何知道我的余生是安稳还是惊涛骇浪?”
诸儿答道,“刚刚在殿外,公子顽说他愿以性命护你余生平顺。他愿意退出王位之争,足见他的诚意。求娶你,他要面对的声浪恐怕比你将会遇到的非议更大。”
清似乎有些被打动了,“公子顽在殿下眼里,大概是怎样的一个人?”
“翩翩公子,更似夫人的良配。日子往往是在黯淡无光里过下去,才能遇上柳暗花明。我劝夫人,并不只是为了朔的王位,亦是为了你自己,夫人,你还年轻,余生还长。。。”
清望着诸儿,不知是否因刚刚提起婉,平素冷酷的桃花眼中竟升起了几丝迷雾和柔情,这样的男子,大约做说客,也比旁人更易打动人心吧。
“谢谢殿下护送朔回来,殿下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
诸儿见清态度缓和了几分,也不再强问,准备先告辞,转身离去时,他又似犹豫地回头,“夫人这一两年来可有婉妹妹的消息?”
自当年朗城之战后,他听说婉因和他相见一面而在鲁国处境艰难,他深深自责给婉带来的麻烦,便下了决心撤了自己在鲁国的眼线,决定对以后婉在鲁国的生活不再过问。
可巧允也下了大力气封锁婉的消息,所以这两年来诸儿对婉的近况竟一无所知,今日见到清,他终是忍不住问到婉。
“她很好,新生了一个公子,和鲁君琴瑟和鸣。殿下就不用挂心了!”
诸儿离去了,清不知是不是幻觉,觉得那高大的背景有无尽萧瑟之感。她心里想起刚刚诸儿的话,妹妹能被这样的男子爱上,却不能厮守在一起,究竟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第二日,诸儿、公子顽、朔三人又密谋了许久,打算由朔请左右公子到城外的使馆会面,公子顽和左右公子摊牌,诸儿带三百精兵做好埋伏,若左右公子不愿妥协,诸儿便会捉拿左右公子,令他们交出玉玺和兵符。
左右公子到了使馆,看到迎接他们的不是朔而是公子顽时,暗呼不妙。公子顽向他们表明心迹,愿意退出王位角逐,并邀请两位公子和他共同辅佐朔继位。
右公子职是伋子当年的师傅,伋子成长花了他颇多心血,朔杀了伋子,他不仅鄙夷朔的为人,更想废了朔为伋子报仇。拥立公子顽角逐王位的人中,左右公子便是最中央的力量。
如今公子顽竟倒向朔的一方,他愤恨交加中准备拂袖而去。谁知朔却早站在门口,后面不知何时也冒出几个陌生的士兵面孔。
职这才明白今日中了埋伏,来时太过大意,竟不曾带一甲一士,他朝左公子泄对望了一眼,两人准备先曲意应将下来,待离开这使馆,再做打算。朔却不依不饶,要两位公子交出玉玺和兵符,两公子推说玉玺和兵符不在身边,需要回城去取。
朔正犹豫间,诸儿从内屋走了出来,他笑着拉住右公子的手,说道:“早听闻左右公子是卫国的股肱之臣,右公子您又是战场英雄,诸儿心里早就仰慕得紧。
诸儿不才,但也曾有过带兵打仗的经验。对于带兵将领,兵符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夜里睡觉都要随身携带。公子刚刚说兵符不在身边,一定是过谦了。”
这兵符确在公子职身上,他哪里防备诸儿此时拆穿他的谎言,诸儿身子高他一头,握着他的手沉稳有力,身处异国依然言语潇洒。此时职望着诸儿虽笑脸盈盈,但想到诸儿的善战之名,他的心里忍不住开始发慌。他正想着如何回复,诸儿又说:“若这会子真不在身边,我这次来带了几个身手颇佳的勇士,也可陪公子去贵府上走一遭。”
职何尝听不出诸儿话语中的威胁之意,这时又有几个士兵出现在左公子泄的身后,两人意识到今日若不妥协,以诸儿的沉稳坐阵,两人说不定有性命之忧。又想到顽已经倒戈,公子黔牟年龄又小,如今要废了朔另立新君的计划估计是无望了。
诸儿又说道:“朔殿下年龄尚幼,日后继位还全赖两位公子鼎力相助,共同稳住卫国现在的风雨飘摇,后面卫国才能和我齐国共进退。待朔登基,两位便是最大功臣,到时朔可不要忘了论功行赏,不然我齐国这关是过不去的。”
诸儿这话看似随意,半是安抚左右公子,半是敲打朔日后不可重犯旧账,听在左右公子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右公子望了望诸儿,再看看旁边的朔,只见一个高大威猛,一个沉郁赢弱;一个不怒自威,谈笑风生间就能异国布局,掌握主动;一个在国内名声扫地,反对声浪不绝于耳。心中不由得灰心难过,若卫国也有这样的人才,他和左公子又何须冒险叛乱,拥立他人?
右公子单膝跪地,掏出兵符,说道:“如今局面,我和左公子愿意俯首称臣,也望公子朔能记得诸儿殿下一番嘱咐,冰释前嫌。”朔喜出望外接过兵符,连连点头。
诸儿又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到宫里召集众臣,宣布新君继位,这样也好安排旧君治丧事宜。”
左公子和朔齐声问道:“为何如此仓促?”
诸儿笑道:“今日是大好日子,我们择日不如撞日,朔殿下,咱们走吧!”
左右公子既已交出兵符,也不再犹豫,跟着诸儿一起前去了。左右公子召集群臣到卫宫,朔接玉玺,左右公子跪拜,群臣跪拜,如此忙碌了大半日,朔才算有惊无险地继承了王位。
按传统,朔暂不称王,待明年卫君下葬,举行登基大典,卫国通告各国,才算正式为王。
诸儿连日奔波,直到今日看到朔继位,心里才算一块大石落了地。齐王临行起交代他的话又在耳边浮现:“朔之继位,最好以疾风迅雷之姿。
人心动荡之际,稍有迟疑形势便可能逆转,乃至一败涂地。” 从昨日到朝歌到今日继位,诸儿时时拿这句话警醒自己。如今事情办妥,诸儿心中一边暗暗叹服父王远见,一边准备回到使馆,好好睡上一觉,谁知刚到使馆便有下属急匆匆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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