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下葬后第三日,是诸儿的登基典礼。虽尚在丧期,登基典礼不宜大肆操办,宫里上上下下还是花心思暗中做了不少准备,汉广殿的飞檐廊柱重新漆过,宣化殿又加扩了偏殿和后院。
宫里的妃子们,虽不让穿明艳衣服,但各个用足小心思,白色上好的锦缎,滚了金边的纹路,摇曳生姿的耳坠,又或隐隐生光的珍珠,装点着齐宫的春色。逝者已去,春日重来,齐国又是一番新的气象了。
登基典礼除了元妃,其他女众仍不得入汉广殿参加。但正式典礼后新王安排了家宴,旧王的子女和嫔妃,新王的嫔妃和子嗣,都在邀请之列。家宴由周王姬和萧氏共同操持,设在汉广殿的偏殿。
清和婉随着朝凤馆众人朝汉广殿走去,如意笑着说:“听说这偏殿一般用来招待外国使臣,我小时候从来没机会进入,今日倒要大开眼界了。两位姐姐,我们坐一桌如何?”
到了汉广殿,人已经是熙熙攘攘,不少人久别重逢,都在密切攀谈。
婉这时才明白如意为何选和自己一桌,只见芷若坐在大殿的最前面,那一桌早已坐满了人,大概里面有芷若的兄长和母亲吧。如意幼年和他们一起生活在安乐宫,如今却要避着她们,大约也反应了那些年她的真实处境。
她们看门口的席位还空着,便在门口坐下。芸儿看到了婉,忙向婉招手,示意前面还有位子,婉却笑着摆手拒绝了。不一会儿,盈盈又过来了,还拉着另一女子,笑着说:“这是甘棠殿的宋妃,几位姐姐介不介意我们两个过来和你们一起?”
清忙说:“这边刚好有空位,快请坐!”
盈盈笑着拍手:“清姐姐和婉姐姐幼时曾住在甘棠殿,我和宋姐姐如今住在甘棠殿,我们这桌就叫甘棠之花!”说罢也不顾如意脸上的表情。
她们刚坐定,又有人从前面走来,是芷若和一男子,婉觉得那人甚是眼熟,却一时叫不出名字,那男子对着清和婉说道:“几位远道归来,多年不见,大约都不认得我了,我是纠!”
婉激动地叫了出来,“纠,竟然是你!”
当年清出嫁后,婉在宫里最坦诚相待的便是纠,两人交往不是最多,却因着同样的年龄,各自的心事反而走得很近。
纠听到婉的声音,一时忍不住眼眶有些湿润了。婉这几日听说纠这些年过得并不是太如意,他的兄长彭生受到诸儿重用,位高权重。他却被流放在外,如今看起来颇有一些沧桑了。清看婉有话和纠说,便主动和芷若攀谈起来。
纠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准备几日走?家宴后可有机会我们再单独把酒言欢?”
婉知道此处人多,并不是聊这些的好场合,可也许一别便是诀别,便顾不上太多,说道:“我们这几日都住在朝凤馆,你若有空,明日到朝凤馆来寻我吧!”纠点头,拉着芷若去了。
这时有小臣摇铃,众人的眼光望向前去,原是诸儿和元妃到了。诸儿头戴冕冠,黑色礼服上卷着暗红色的龙纹,元妃头插金钗,也着黑色锦袍,上面滚着金色织边,两人皆是低调庄重的打扮。
诸儿说道:“今日在座,均是亲人。有的自异乡远道归来,有的自父王仙逝一直忍着悲痛忙碌至今。
古人有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会遵父王遗志,带领齐国按照他的宏愿走下去,相信各位也会齐心协力,共镶未来。
今日是家宴,有不少人又是久别重逢,大家不必拘着,尽可以享受美味佳肴,告慰连日的疲惫。”说罢,他和元妃连举三杯,下面众人也饮三杯,宴会正式开始了。
因隔着远远的距离,婉看不清楚台上二人的模样,只听得诸儿略微沙哑的声音中有不可质疑的威严,婉心中有些怅然,他们如今果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宴会上不设歌舞,只是奏着清乐,众人边吃边聊,有妃子陆续上去给诸儿和元妃敬酒。宋氏望着前面,对盈盈说道:“妹妹,咱们要不要也上去给新王敬酒啊?这毕竟是新王登基后的首次家宴呢!”
盈盈望着清和婉:“两位姐姐,你们要不要上去敬一敬大王?”
清看了眼婉,笑着说:“我们姐妹就不必了吧!”
盈盈放下酒杯,对着宋氏说:“那咱们也别去了,就安心享用美酒吧!”
正说话间,诸儿和元妃竟走了下来,原来是到各桌来敬酒了。
婉突然有些眩晕,胸口也似被什么压着隐隐作痛,她起身对清说:“我身子有些不爽快,到殿外透透气,过会儿再回来。”
清看她脸色有些苍白,心里竟有些替她难过,也不阻拦她由她去了。倒是盈盈着急在后面叫道:“姐姐快去快回啊!”
出了偏殿,外面顿时阳光明媚,婉看院内的中央有个池子,池边堆着假石,便挑了一块坐在上面,微风拂面,婉慢慢缓了过来。
这时有一人从她身边走过,她抬头,那人也正望着她。那人瘦瘦高高的,是极年轻的一个公子,但眉眼间又有一股和年龄不相符的坚毅,该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缘故,肤色比寻常宫里的公子要略深。
那人说道:“是婉姐姐吗?这么多年不见,你越发。。。你还是老样子!”
婉正在脑海搜索这是哪家的公子,那人又自报家门了,“我是小白,姐姐大概早不记得我了吧。”
“小白?你是卫夫人的少公子?我出嫁时你还是个孩子!”婉简直无法把印象里那个未到她肩膀高的小童和如今高她不少的俊俏青年联系起来。
“那时我常恨我生的太晚!”小白笑着说。
“前几日我去拂绿殿看望你姐姐和母亲,都不曾看到你,卫夫人说你如今得新王重用,十分忙碌。”
小白笑道:“也算不上重用,不过是哪里需要便去哪里罢了。这几日临淄城外正准备夏收,百姓的牲畜不够,官家专门饲养了一批牛,我便做了放牛郎,负责把牛分发给到各户村民,给他们建好租赁和归还原则,保证家家耕地都不缺牲畜和工具。
谁知这忙碌起来,连父王的下葬和兄长的登基都没赶上。”
婉用赞赏的眼光望着小白,小白一时竟有些羞赧,他身边也有不少女子向他示好,可是那里面有崇拜、有讨好、有迷恋,却从来没有赞赏。
“父王若知你做的事情,在天上大概也很欣慰了!新王更不必说,有你这样的能用之人,更不知要省去多少烦恼!”
小白心中闪过一丝苦涩,这些年父王和诸儿都又要用自己又要防着自己,每到一处,但凡干出些政绩,便会被匆匆调离到他处,对于他的才干,他们究竟是欣慰多一些还是另作他想呢?
“婉姐姐,只顾着说我了,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婉正要答话,诸儿的声音从后面飘了过来:“小白,你回来了?一路辛苦,还不快进去饮上几杯!”
婉和小白同时回头,迎上了诸儿那平静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双眼。
“大王,抱歉我回来迟了,还来不及恭喜你。我从城外归来,城外的百姓已经在称赞新王了,说大王刚继位,就记挂着百姓,把夏收安排得妥妥贴贴。”
诸儿不说话,只管直直地盯着婉和小白。
小白恍然大悟般,拉着婉走到诸儿面前,说道:“这位你不认得了?她是婉姐姐!”
诸儿扭头朝殿内走去,“快进去吧!另外注意你的称呼,小白!她是鲁国国君的夫人,不是你的什么姐姐。”
婉心中似炸开一个闷雷,无声无息,却五脏俱焚,震得她连久别重逢的恭喜都说不出来。
待婉和小白进入殿里,殿里觥筹交错,却不见诸儿的身影了。
第二日,是个阴沉沉的天。朝凤馆里有人已陆续离开,清和婉不舍得分别,但庆典已经结束,她们的母亲又已早逝,如今的齐宫早已物是人非,她们打算去宫外祭拜完父王和母亲的陵墓后,稍作停留便离开齐国。
还未出发,纠却来了朝凤馆寻婉。听了她们的打算,纠说道:“鲁山如今变化颇大,你们若自己去,一时寻不到父王和莒夫人墓地。刚好今日我有空,不如陪你们走一遭吧!”
清和婉正在发愁如何出宫,如何寻找车马,现在刚好有纠帮忙,自然是不胜之喜。清和婉随着纠到了朱雀门,门口的侍卫本欲阻拦,看到为首的是公子纠,便客气地放行了。
放行之后,这侍卫又想到什么似的,忙向他们的首领汇报了这件事,这首领则一路小跑跑到了宣化殿。
原是他昨晚被传唤到到宣化殿,诸儿问他内外宾离齐日期。因诸儿对当时对内外宾到齐日期不曾过问,这又算不上大事,这首领这几日便有些疏懒,一时被问起来,竟支支吾吾一句也答不上来。
诸儿甚少发脾气的人,直接把几案上的砚台掀翻了,连站在一旁的石之纷如都摸不着头脑,只得暗中叮嘱他密切关注朱雀门一切异常。
这首领进去禀报后,诸儿又是良久不语,他正懊悔自己太过冒失,担心自己会受到何种惩罚,诸儿却起身拿起身边的斗篷,朝外去了。
出了朱雀门,往西南前行约二十里,便是鲁山。齐王的陵墓修得巍巍峨峨,这次齐王入葬,诸儿也重新开启自己母亲的陵墓,按父王的遗嘱把父母合葬在一起。齐王的墓向西再四五里,方是莒氏的墓,墓上长满了青草,墓前长着几株茂盛的迎春花,黄色的花开在青草的嫩绿中,有种岁月熏染的宁静。
清、婉、纠三人站在墓前,各怀心事的沉默着。这是清第一次到母亲墓前悼念,她几经生死,又有丧子之痛,如今在这里,竟觉得此处如此安宁,对一个女子而言,或许是不错的归宿。
婉也沉默着,她在想着母亲这短短的一辈子和自己的一辈子,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三岁,而如今,自己的孩子同也有十二岁了。
如今的鲁宫,对自己好似照不到阳光的牢笼,可是她是鲁国的正夫人,她还有太多的使命,她的余生都只会是在鲁。
纠在墓前感到难得的自由。他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安心的话,就做一个富贵闲人;稍有异心,诸儿就一直让他颠沛流离,寝食难安。
当年他的母亲盛宠一时,他也做过当太子的梦。后来兄长彭生投诚,妹子芷若嫁到鲁国并不似母亲预料般如意,父王改宠年轻新人,母亲逐年老去,他和诸儿的关系却不再好转。
人生处处都是不如意,与其在宫里卑躬屈膝,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还不如浪荡江湖,做一个齐宫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婉妹妹,假若我一日投奔鲁国,妹妹可否为我提供一容身之地?”纠突然问道。
婉被纠的问题给震住了,可她瞬间明白了,齐国一山难容二虎,纠的母亲是鲁国人,妹妹又嫁入鲁国,若纠一日选择到鲁国做一番事业,也许倒可以驱散他前半生的阴霾。
“纠,我们幼时曾互相作伴,共驱忧伤。这份情谊,我一直记在心间。若有一日你到鲁国,我必以我的身份鼎力相助。”
纠仰天大笑:“老天待我终究不薄!”
旷野的笑声传得好远,传到了土丘下站着的诸儿。他骑马从朱雀门出,不久便看到前面的油车,他没有勇气跟上前去,也没有勇气掉头,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清、婉和纠祭拜完走了很久,他才从土丘后走出来。来到莒氏墓前,他拿起酒囊,先在地上洒了几排,算是敬了故人,然后才坐在地上,自己慢慢饮了起来。他想起父王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待我走后,你要收复纪国,报我齐国九世之仇!”
“若能称霸,当仁不让;若时机还不明朗,蓄势待发。”
“纠和小白都有不世之才,若他们无谋反之心,让他们安稳到老;若他们有贰心,不要心软,一定要防止他们大局面。”
“我死后,没有人能再阻拦你和婉。她已是鲁国夫人,你的痴情只会伤害她,更会害了自己,甚至陷齐鲁两国于水火。你要牢记,你是齐国国君,不只是你自己。”
荒野的午后没有阳光,偶尔有一丝风吹过,放眼天地,空无一人,他终于成了孤家寡人。他羡慕纠多年后还能和婉共同结伴的情谊,不似他,除了囚着自己,不能朝前一步,这一步,或许就是万丈深渊。
回到朝凤馆,婉想拉清再出去走走。她明日就要离开齐国,大约此生不会再回到这里,纵使物是人非,她仍想多留些齐宫的一草一木在记忆里。
清已有身孕,从郊外回来后混身劳乏,便推说不去了。看天气低沉的样子,又担心待会若下雨,婉出门被雨淋。
婉笑道:“姐姐放心,这雨一时半会来不了。若雨真下起来,初夏少有暴雨,我随处找个地方避一避就是了。”清看朝凤馆没有雨具,只得由着婉出去了。这会儿天气闷热,将雨未雨,大概路上也遇不上什么行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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