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凤馆出来,婉按前几日记忆先是走到了甘棠殿,在殿外站了一会儿,又朝汉广殿的方向走去。她记得甘棠殿和汉广殿的路上有一池塘,是她幼时无数美好时光的见证,她想今日再重寻那池春水。
可路上高树繁枝,她明明朝着汉广殿走,走着走着眼前现出一竹篱草舍。那草舍门敞开着,婉走了许久的路,此时有些燥热口渴,便想进去问一问路,顺带讨一杯水喝。
高高的竹子包围着院落,在这齐宫里有种与世隔绝的清幽。走进院子,院子正中种着两株垂丝海棠,地上落满了海棠花瓣。可喜的是仍有海棠花开在枝头,婉看院里无人,忍不住踮脚摘了几支。
院子里有几间屋子,修得甚是秀美,原来外面的竹舍只是个引子,不知是宫里那个公子贵人有此等闲情雅致。
婉看门虚掩着,便推门走了进去。里面的陈设虽然简单,细看却个个名品。几案上竹简摊开着,笔架上挂着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笔端镶着象牙,笔毛皆是上等狼毫。婉拿起竹简,上面写着是首未完成的诗:“
十年离别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雁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染霜。夜来幽梦忽还乡,海棠下,斗猫忙,相顾无言,惟有泪苍茫。料得年年肠断处。。。”
婉看得入了神,突然一阵风吹了进来,有小锤密密麻麻地敲着屋顶,原来是下雨了。
婉朝门外望去,门口诸儿一身黑袍,越发衬得脸色苍白,已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了。竹简惊得从手里滑落,婉吓得一时无法动弹。
诸儿走上前去,拣起竹简递给婉。婉忙摆手,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我只是路上口渴,想进来讨杯水喝。”
诸儿走进里间,不一会儿端着一个碧绿如翡翠般的杯子出来,说道:“这里只有竹叶熬的水,你若不嫌苦涩,就尝一尝,解解渴吧!”
婉不知如何拒绝,只得接过杯子走到门前,轻轻饮了几口,竹叶淡淡的苦涩后面,是泉水浅浅的甘甜。
门外是密密麻麻的雨线,天色昏黄如同傍晚,她知道这雨一时是停不下来了,身后诸儿的气息随着雨气将她包裹,她必须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危险。
她转过头,迎上诸儿不辨悲喜的脸,心中不由掠过清的那句话:“年幼在齐国时,并不觉得诸儿有多了不起,可多年后相见,才知道那样的身姿,那样的相貌,配上那运筹帷幄的姿态,任何一个女子,大约都难抵挡这样的魅力。”
婉不去看诸儿的双眼,深吸了口气,说道:“回齐几日,还不曾有机会和大王说声恭喜。不知大王登基后,齐国面貌可会一新?大王可有什么宏大计划?”
诸儿直直盯着婉,说道:“你真想听?那我便说与你听。
第一步,我打算助郑忽复位,恢复齐郑旧日盟友关系。相信几个月内,若计划顺利,郑国便会变天。
第二步,我会加重卫国部署,公子朔年幼,威望不能服众,能继王位全靠公子顽支持,后面还要寻机削弱卫国左右公子职权。
第三步,联郑攻纪,把纪国纳入我齐国版图,完成父王遗愿。。。”
诸儿说得甚是平淡,婉却听得心惊肉跳,这条条目目皆是国家大计,诸儿就这么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更何况这国与国关系变化,瞬息之间便会影响到鲁国,她不由紧张追问:“齐国会如何对待鲁国?”
“只要鲁国不干涉我齐国强国大计,我便和鲁国相敬如宾。”
婉无奈笑了笑,列强争霸,纵横联合你进我退,允显然不是守成和依附的性子,怎可能说鲁国完全不影响齐国未来大计。
“若一日不得已战场相见呢?”
“在朗城你已有答案,你又何须问我?” 诸儿幽幽地看着婉。
婉想起朗城营帐里她和诸儿的纠缠,突然慌乱起来,一时无言,殿里变得异常安静,更显得雨声肆意。婉的慌乱看在诸儿眼里却又有别样滋味。
“你以后还会回齐国吗?”诸儿问道。
“不会。”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婉摇头。
“还能寄信到鲁国吗?”
婉不语,酸涩却忍不住上涌。他们的身份如同天堑,若不是这场大雨,他们何尝有机会站在彼此对面?
“我有两事求你。”婉本来以为见不到诸儿,把盈盈和芸儿相求之事已写好信件,打算待明日离齐后由小白转呈给诸儿,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
诸儿听后说道:“盈盈之事我答应你便是,芸儿的事要圆满却有些为难,和离非小事,和离后还需帮她再找好归宿方是正途。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
婉感激道谢,诸儿苦涩地笑了笑,说道:“你说的这些,全是在关心别人,你可有想过我一丝一毫?”
“大王贵为一国之君,自有天神和列祖列宗护佑。"婉轻轻说道。
诸儿灰心喟叹道:"也罢,不过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婉看诸儿如此颓败,心中也隐隐作痛,她看着竹简,说道:"以后别再写那么哀伤的诗了。"
诸儿暗淡的眼中似有未燃尽的火焰在挣扎,:"你懂的,对不对?"
婉别过头,说道:"我只喜欢另外一首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婉轻轻地念着,混杂着雨声听在诸儿的心里,绝望中不知为何又掺杂着一丝丝喜悦。
她懂他,她一直都懂,他写给她的思念,她从不回应,可她都懂得。她亦没有忘记他,不然何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你说得没错,可是余生太长,做到太难。给我一点念想,婉妹妹!"
"你想要什么?"婉不再回避诸儿的眼神,一双杏眼忧伤地望向诸儿。
诸儿整个人心脏轰隆隆狂跳起来,她离他这么近,衣服上的香味若有若无,可是明日一别便是天涯永隔。
"让我为你梳一次发,编一编辫子。"这曾是诸儿无数次梦中的场景。
婉来到榻上坐下,诸儿坐在她的身后,瀑布一样的乌黑长发散落到腰间,诸儿颤抖的手在婉的秀发间来回笨拙地穿梭,不小心碰到婉的耳廓和脖子,像被烫到了一般飞速离开,不知道究竟是他的手在发烫还是她的身体在发烫。
诸儿扯下自己袍子一角,在她的发尾打了一个结,像只振翅欲飞的黑蝴蝶。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婉站在门口,正准备离去。又想起什么似的,对诸儿说道:"我要做一件事情,你站着,不许动。"
诸儿乖乖地站着,婉走近他,突然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抱了一下他,瞬间又松开,飞身跑开了,留下石化一样的诸儿。
婉飞奔在路上,心里说:"诸儿哥哥,余生太长,原谅婉儿鲁莽,也想偷一点念想。"她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刚才自诸儿腰侧取走的玉佩,紧紧握在手中,似乎那是她所有力量的来源。
傍晚时分,雨又下起来了。诸儿手握着翡翠杯,缓缓地送到唇边,杯子里没有水,空有佳人的味道。
几案上的两支海棠孤零零地横躺着,更添几分离愁。她只是偷走了自己的玉佩,可是他为何整个身心都空了。
相见没有治愈他的思念,只是勾出了他的蚀骨的无望的渴求。他和她,难道此生只剩得共赏一轮圆月的情分?
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五月来了。诸儿带领千名精兵,已抵达郑国边境。他继位第一件大事,便是帮助郑忽夺回王位。
自前两年在卫国城外求见郑忽而不得后,诸儿并不气馁,一两月便差人将书信送至郑忽隐居之处。
初时郑忽不接,送信人便按诸儿要求将竹简直接从外面投进院子里。如此几次之后,郑忽便不再拒绝诸儿来信。待到去年齐王去世后,郑忽主动派人到临淄,一则慰问,二则道贺,更重要的是和诸儿商讨复国之计。
当年郑国大臣祭仲,在宋国被宋国国君冯囚禁威胁,不得已驱逐了子忽并迎子突上位。子突上位后,凭空欠了宋国天大人情,被宋国要挟索取三城,并进贡白璧、黄金,岁输谷数。子突不愿如此被要挟,求鲁国从中多次调停无果后,这几年和宋国大大小小不知打了多少仗。
大臣们私下议论纷纷,子突自然也知道下面的人对自己夺权当政不满,可一个国家若陷入颓势,又岂非几日功力可以扭转?
这其中以老臣祭仲的态度最为玄妙,当初拥立子突夺位,祭仲本是首要功臣,可子突继位后,祭仲常常在朝堂直言不讳,公然对子突的政策不满;子突打压了几次之后,祭仲又变得一言不发,用消极来对抗子突。祭仲是重臣,他如此姿态,天长日久让子突在朝堂上变得十分被动,于是子突对祭仲越来越不喜。
祭仲如何不知?只是他有苦难言,他虽后悔当初助子突继位,但子突继位后,他也曾想过一心一意做个忠臣。可他究竟算是忠良之士,眼见着郑国局面一日被动似一日,他不愿凭空受宋国威胁,但若再把子突赶下王位,他也绝不想冒这样的危险。
谁知诸儿派人到郑国密会了祭仲,立陈当年齐郑两国联手称霸是何等的风光。诸儿和郑忽那些年交情匪浅,祭仲自然是知道的,如今齐国诸儿继位,旗帜鲜明支持郑忽复位,祭仲不由又动摇了。
最后,是郑忽的书信打动了祭仲。郑忽在信中丝毫不提祭仲驱逐自己一事,只是感谢祭仲为郑国呕心沥血,并在信中描绘以后如何和齐国共同扩展版图。祭仲回忆起这个太子在位时的种种温良行为,最后悔恨是自己动了郑国根基,自己既衷心尚存,拼了老命也要把郑国江山重还给子忽。
先动手的却是子突,大约凶猛的动物都有敏锐的直觉。祭仲的女婿雍纠这两年深受子突宠爱,子突暗示雍纠若杀了自己的岳丈,可以取而代之。雍纠野心难填,打算在郊外诱杀祭仲,谁知消息却被自己的夫人,祭仲的女儿泄漏给了祭仲。祭仲不动声色地去郊外赴约,却暗中布满甲士反杀了雍纠,随后将其曝尸在郑宫南门。
子突这下子慌了起来,他还没有做好和祭仲正面对抗的准备,正在这时,又有人来报齐国大军已候在城外,人数未知。
子突知道大势已变,不如先潜逃出去,待日后再寻机会徐徐图之。短短几年,郑国又一次变了天。五月中,消息传到卫国,郑忽收拾罢身上的残霜,重回郑国。
郑国朝堂上,明里大家对郑忽的复位交口称赞,暗里却各怀心思。有些人原是子突的心腹,现在惴惴不安担心遭到清算。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高渠弥,当年率先支持子突继位的,除了祭仲便是高渠弥。
祭仲重帮郑忽复位有功自然安全,但如何处置高渠弥成了大家最关心的事。
郑忽如何不知朝堂下波涛汹涌?权利更迭,要么杀一片重新换血,要么不计前嫌稳定局势,郑忽选择了后者。如此过了几月,郑国的局势才慢慢缓和下来。
这边郑忽入了郑城,得知齐国大军由当今齐王亲自率领候在城外,忙下令在城外大享齐军。复辟成功,齐国背后的支持是关键。他又托人给诸儿私信,邀他到郑宫赴宴。
五月的风已经有夏的味道,诸儿由人领着,第一次踏入郑宫。曾经称霸多年的郑宫并不似想象中巍峨,大约是近年来王位更迭疏于整修的缘故。
远远地看到一座宫殿,里面有影影绰绰的灯火,待诸儿走近了,里面似有淙淙的琴声飘出。侍卫按吩咐送到此处就停住了,诸儿一人继续朝前走去,那曲调十分熟悉,和自己听过的又不太相同。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殿里面有人正在低头抚琴,诸儿没有佩萧,便轻轻跟着那琴声吟唱,直至琴声渐轻,乃至最后消退于静寂。
郑忽抬头迎上诸儿,诸儿身穿盔甲,头戴缨帽,疲惫的眼神里有遮掩不住的喜悦,待走近了,那喜悦隐退又变成了心疼。
几年时光,郑忽变得消瘦,虽正值壮年,两鬓已灰白相间,那是潜逃异国、卧薪尝胆的岁月侵蚀的证据。
诸儿大步上前,用力拥抱郑忽,似要用这拥抱给这昔日战友一些温暖和慰藉。郑忽起初是僵硬的,可诸儿的拥抱坚定而绵长,和之前那些一触即开的拥抱又不同,隐藏多年的渴望被唤起,郑忽的回应热烈起来。
诸儿望向郑忽,郑忽狂热的眼里有泪光闪烁,诸儿隐隐觉得哪里出了错,他们是多年未见、惺惺相惜的战友,怎么这会儿倒似久别重逢的情侣?
他拍了拍郑忽的肩膀,大声笑道:“郑兄,你若再不见我,我可要率着大军冲进你这金殿了!”
郑忽刚刚那片刻的游离转瞬即逝,他很快收敛自己的情绪,笑着说:“这不就见上了!贤弟,几年不见,如今你已是齐国国君了!”说罢,拉着诸儿入座,美酒佳肴已早早备好。
夏夜的风熏得人沉醉,岁月的凶险和磨难在这一刻都化为下酒的佐菜,两人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时而郑忽说诸儿听,时而又换成诸儿倾诉郑忽倾听。
郑忽说起几次他在卫国被不明人物伏击险些死掉,诸儿说起夷仲年离世、父王神志昏迷那一年他的脆弱和煎熬。
郑忽又说道后面如何安抚群臣、追击子突的计划,诸儿也提起稳卫围纪、步步为营的想法。
诸儿觉得如今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懂得自己的孤独和野心,还能并肩去面对未来的凶险和荣光,自己是何等幸运。
他举杯对郑忽说:“老天究竟待我不薄!郑兄,幸好有你。不然这帝王之路该何等孤独?”
郑忽心中亦有万千感慨,他不言语,只是对着诸儿举杯,诸儿摇手说道:“不能再喝了,再喝今晚就真的走不出这金殿了。”
郑忽停了一会儿,说道:“那就留下来,我们就借一借今夜的月光,互诉衷肠。我的美酒还有很多,贤弟,今晚一别,相逢不知何时,我们且不醉不归吧!”
这一夜,两人不知喝了多少酒。次日天蒙蒙亮,郑忽到城外送别诸儿,诸儿离齐已有一月,国事纷纷,如今郑国局势已稳,两人只得互道告别。
诸儿着急回齐,一件重要的事,也是藏在他心中多年的打算,便是重修法令。他做太子多年,除了战场征伐,齐国的疆域,从齐卫交界到东海之滨,这些年他不知跑了多少次。
初时是父王的要求,后面他慢慢知道开疆扩土只是第一步,治理好这一村一邑,才是国之永昌的秘密。而治理好这一村一邑,虽然要因地制宜,但也要有共同的法去约束和规范,朝堂的政令才能上令下达。
如今他是齐国的王,他要亲自书写齐国的法条,把他的政令一步步推下去,从繁华的临淄到蛮荒的东夷,这任务虽然艰巨,他下了决心要去做到。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 这几年有些公子大臣,仗势欺人,是时候惩戒约束了。
“ 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 。”法令还需做得更简洁易行些,最好能让百姓能张口就来,知道上面在鼓励什么又在禁止什么。
“ 尽地力之教。”开荒还要继续鼓励,若百姓开了荒,新的地可归开荒者所有,官府不仅若干年内不对荒地征税,还要提供农具、种子,协助开荒。
“ 善平籴。”这个在临淄他已推广多年,丰年官府平价购进粮食用来平物价和备荒;荒年再出售或出借防止有人囤积居奇,有人饿死街头。这些政策的好处显而易见,但需要专门设置官员去推广和治理,如此还要国家投入不少人力。
齐宫的朝堂上,围绕着新的法令大家群情激昂,争论着、建议着、唇枪舌战着,诸儿不仅不阻止,还笑说法不辨不明,鼓励大家尽管说出真实想法。
这些年走来,他早已学会如何去驱动和平衡这些力量了。虽然他新为国君,但朝堂上下无人敢质疑新王的威望和能力,相反,许多人对国家的未来,前所未有地更多了一些期待。
群雄逐鹿,属于齐国的时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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