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中人一时默然无语。
他同滕九相识,是千年前的事了。那时滕九也披着一层官皮,却不是现在捕快一样的人物,而是名声赫赫的天师。
冢中人因为困守地下千年,偶有路人路过总忍不住出言调戏一二,想要逗弄人同他说话。这一来二去,青竹山中有冢中之人终日同人话语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也成功将滕九引了过来。
冢中人非人非鬼,自他有意识起,便困于此处。他想不起来自己生前之事,只是会在偶尔说出一些话时感到熟悉,勉强据此猜测自己生前是何人。
滕九初来乍到,冢中人尚不知她的威名,只以为是个寻常姑娘,像个登徒浪子一般刻意逗弄她:“是哪位姑娘在踩我的坟?”
滕九当时只是道:“对不住,没看见你坟头的碑,原来这里是你的坟吗?”
冢中人先是悼念了片刻自己在漫长岁月中遗失的墓碑,紧接着便觉上头是个难得胆大的姑娘,道:“姑娘一定生得很美。”
滕九道:“为何?”
冢中人道:“因为你的声音很好听,寻常女子怎么可能拥有这般美妙的声音。”
滕九道:“看来你只能听见人说话,却看不见东西。”
冢中人便是从这一刻开始觉得不对的,只听滕九对他道:“你以后不能再突然对寻常百姓说话了,差点有人被你吓死。”
他开始意识到滕九怕是旁人找来收他的,冢中人觉得不太新奇,毕竟这些年,也有不少和尚道士想来收他,可一阵唱念做打之后,他还不是照样在这?于是他对滕九作死了一句:“若我说不呢?”
冢中人被滕九狠狠收拾了一顿,连皮带骨的那种,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白骨皮肉,可那滋味真是受了一次便不想有第二次。
冢中人求饶求得快:“天师饶命!”
他也不知道滕九到底是什么人,总之尊称一句天师不会出错。
他一求饶,滕九便收手了,问他:“你同不同意?”
他还能不同意吗?
只在同意之后低声抱怨了一句:“我一人躺在这里,往后一句话都不能说,这日子可怎么过……”
滕九那时许下了承诺:“以后我有空便来看你。”
自那以后,她每回沉眠前都能记得这事,一觉醒来后有时没忘,有时忘了。
她许久不来的时候,冢中人偶尔会刻意同路过的人说话,想看看滕九会不会出现,如果她不出现,他便又开始担心她已经死了。
滕九问他:“你还想这样留在世间吗?”
冢中人道:“好呀,这么久不见,你就是来问我活够了没有的?这怎么可能活够!就算地底下再无聊,我也还能再躺上千百年呢。”
滕九道:“我找到了一个法子,应当能帮你投胎转世。”
她先前几乎将冢中人忘得一干二净,可兴许有些事情就这么记在潜意识里,不会真正忘却,这才在连自己都不记得为什么的时候,努力寻找到了这个方法吧。
聒噪的冢中人一下不说话了。
重新做人。
刚躺在地下的那几年,他没有这样想过。他那时觉得像这样似鬼非人的状态要比做人有意思的多,能做许多常人所不能做的事。
后来时间久了,他偶尔也会厌倦地下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只能静静等待他人的孤寂。那时,他脑子里偶尔会冒出想要做人的想法,可很快又会被自己打消。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姑娘。
他问滕九:“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姑娘吗?”
滕九想了想,道:“叶……”
冢中人见她迟迟说不出下文,只好自己接道:“她叫叶蕊。”
“恩,叶蕊。”
冢中人和滕九说过这个故事,滕九记得的。
叶蕊是猎户家的女儿,是个憨直到有些缺心眼的姑娘。在荒郊野岭里听见孤坟之下有人说话,她的第一反应并非有鬼,而是觉得这附近有什么陷阱,有人路过时掉了进去。
叶蕊在冢中人的坟边绕了好几圈,试图寻找那个陷阱的痕迹,却怎么都没找到,只能同他道:“你被困在哪了啊?有没有受伤?我这就去喊人来帮你。”
冢中人同滕九说,他第一次听见叶蕊说话的时候,便有一种倾盖如故之感,本来明明想捉弄她,骗她打开他的坟,好吓她一跳。可突然便心软了,只同她道:“我卡在里头了,你别喊人,过一会我自己便出来了。”
叶蕊犹豫了很久,还是不大放心,便蹲在他的坟边,想着这样他能将她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些:“这样好不好?我在这里陪着你,你想办法出来,实在不行的话我再去替你喊人。”
冢中人第一次发现,安抚人要比吓人难多了。
他不想告诉她他是死人,怕她吓跑以后,从此便不会再来了,又没有办法真的从这坟里爬出去,告诉她:“看,我便是掉到这个陷阱里头去了。”
他想了许久,最终编出一个谎来:“其实我是仙人,因为做错了事,才被关在这里,要关足五百年才可以出去。”
冢中人素来说谎不打腹稿,那次却破天荒地有些忐忑。
好在他碰到的是叶蕊,世上最好骗的叶蕊。她没有去想冢中人若真是个仙人,起初喊住她是想让她做什么,后来欺骗她又是为了什么。她只是对他道:“你是仙人啊,那你能告诉我,天上是什么模样吗?”
冢中人绞尽脑汁,为她编了一晌午的故事。
叶蕊听得津津有味,直到临走,也没有向他这个“仙人”请求任何事。从始至终,她都只是好奇仙人的世界到底同凡人有何不同,从未想过请仙人满足她的一己之私。
叶蕊临走前没有说过要再来,冢中人原本想诓骗她,要她再来,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冢中人后来反复想了许久,觉得兴许第一次见面时他便预见了心底那复杂的思绪,正因为怕自己会对叶蕊动情,才不敢见她,没能说出想说的话。
可有些事,看着像是缘分,反过来细细翻看,又是一份前世便欠下的债。
第二日,叶蕊又来了。
她来的时候,冢中人正躺在墓中,装作自己是一个真正已经死去的人,不说话,也不思考,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叶蕊的脚步比男子轻,却又比一般的女子重,是听过便不会忘记的声音,起码于冢中人来说,是如此。
听到叶蕊脚步声的一刹那,冢中人觉得自己的心跳了起来,可他的心分明早就不会跳了。
“你怎么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问。
叶蕊有些不好意思,道:“仙人,虽然说起来有些奇怪,但我总觉得你亲切,想同你多说说话。昨日走的时候,我没敢同你说今日还会来,因为我怕你听了之后,让我今日不要来,我便没有理由再来此处了,若我不说,至少我今日还能再同你再说一说话,对不对?”
她一股脑地同冢中人说了真心话。
都说色令智昏。
虽说冢中人见不着叶蕊的模样,可光是同她说说话,他便将心里的害怕都抛诸脑后,只让叶蕊从此以后想来便来,而他的沦陷也成了早晚的事。
只是好景不长。
叶蕊父亲进山打猎时不巧遇上了熊瞎子,受了重伤,药石罔救。她照顾了父亲好几日,没去墓边,冢中人心中担忧。等叶蕊复又出现,她第一次向他祈求:“仙人,你有没有办法救我父亲?”
冢中人方才知道发生何事,却只能缄默,张不开嘴说自己根本不是所谓神仙,又是如何将她诓骗至今。
可他的沉默听在叶蕊耳朵里却是另一个答案,她没有责怪冢中人,只是道:“仙人,是我唐突了。你被困在此处多年,料想也没有什么法力了,我只是病急乱投医,这才求到你这里来。”
叶蕊说完这话后没有逗留太久,而是选择了离开。如果连冢中人都救不了她的父亲,那么或许就没有人能救了。她要回去陪着父亲,长长久久,直到最后一刻。
叶蕊没有责怪冢中人,却比怪他还让他难受。
叶蕊再来的那一日,她的父亲已经下葬。
她是来同冢中人告别的:“仙人,我要嫁人了,听说嫁人以后便不能出门了,那我以后就不再来看你了,你要保重。”
冢中人没有说话,叶蕊等了许久,最后只是默然离去。
他第一次知道,成为非人非鬼这种存在,一点意思都没有。能做神仙自然好,可如果做不了神仙,能成为一个凡人,同心爱的姑娘说几句实话,也是好的。
他连人都不是,又怎么能阻止叶蕊嫁人?
叶蕊果真再没来过。
冢中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关注他坟边的那些声响,只静静躺在墓里,好像一个真正的死人一样。他只在极少,极少的时候会想起她,好奇她现在过着怎样的日子,是不是会和爱她的夫君共白首。
直到有一日,他再一次听到叶蕊的名字,从别人的嘴里,作一桩公案。
叶蕊不再来坟前的那一年,便死了。
他那时却还闭门自守,甚至不敢想起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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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地下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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