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心病
秋雨来得快,去得快。
宗明半夜口渴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趁着台灯一闪一闪的光亮,望向不远处的钟表。
凌晨三点。
他挫败地抿了口凉白开,润了润干涸的嘴唇,将胳膊肘盖在眼上。
已经数不清第几次凌晨三点醒来了。
再也睡不着。
犹豫一会,他坐起身,摸出一盒烟,走到阳台边点了起来。
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微风拂过,有些冷,他下意识裹紧了睡衣,左手挡住风,点燃了烟头,冒出雀跃的火光。
宗明熟稔地抖了下烟灰,深吸一口,又从口中吐出。
他其实不会抽烟,师傅总笑他吸烟不过肺,拿烟姿势也不对,一眼小孩子气。
宗明不迷恋烟草,他只是需要一个寄托,一个动作,来散露内心的愁绪而已。
突然烟被风吹得歪了方向,迷住宗明的眼睛。一时间眼睛火辣辣的疼,被刺激出泪水,粘住鸦羽般的长睫。
平日里见中年男人抽烟,鬼迷日眼的,不肯将眼睛睁开。现在宗明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那样眯起眼睛。
人总要试错,才会承认从前不理解的道理。
放在别的事情上也适用,例如他早已承认,当心理医生,是解决不了他的心病的。医者难自医。
否则,他不会总在暴雨天,梦到小时候。
不是在孤儿院的小时候,是比孤儿院之前,更早的小时候。
彼时他住在本江,是正儿八经的本地人。他还拥有姓氏,他姓李,叫李宗明。他的父亲李根良,是多年前杀害多名少女,臭名昭著的恋T癖。
小城人言可畏,父亲被捕后,宗明被接入了孤儿院生活,却还是遭受排挤、嘲笑、侮辱。他以孩童的身份,承担着本不属于他应该承担的后果。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仅仅被判了无期徒刑,在狱中了此残生,活得没皮没脸,幸福异常。
这是他关于童年为数不多的回忆。再印象深刻的过往,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模糊不清。宗明总觉得,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断片,脑海里最后的印象是在暴雨天,他站在土堆上,看着不远处的父亲淹没于闪烁的警灯中,指认着犯罪现场。
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宗明对此早已习惯。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经常会解离发作。
如果用柏拉图的话给予这个词汇优雅的解释,便是灵肉对立。意思是他的灵魂常常离开躯壳,飘忽在半空中,注视着□□进行不受控制的活动。
倘若□□遭受的痛苦太大了,灵魂会抹除有关的记忆,“脑雾”真的如同名字一般,弥漫出浓重的、潮湿的雨珠,泼洒在记忆的片段里,让一切模糊在水里,再也无法让他记起。
是的,他真的习惯了。
如果记忆已经被故意抹除了,他又有什么必要去主动追溯,换来更清晰的痛苦呢?
宗明改了姓氏,在孤儿院活成了另一个极端。他成绩优异,品行端正,性格温和,挑不出任何错处。宗明的照片,占据了孤儿院荣誉墙的大半江山。日子一天天过着,印象不断更新,人们忘了他是罪犯的儿子,记住了他叫宗明。
而到了北岛,他有了新的称号,“天使般的医生。”
宗明喜欢这个称号,他也要继续维护着这个称号。
所以他甘愿拿着低价工资,做着心理助理。燕一的劝导没错,宗明不是没想过考编,但是多亏于如此糟糕的父亲,他连政审都过不了。
倘若考编,背调一查,他的过往一览无余,他不愿再背负着童年的枷锁。
他是宗明。
不是李宗明。
宗明碾灭了烟头,正欲回房,发现阿画不知何时伫立在门口,悄无声息的观察他。
阿画的眼睛很清澈,是属于孩童的清澈,宗明每每与他对视,心里都会一颤。
“怎么了,阿画?”
宗明语速尽力缓慢,因为只有这样,阿画才能理解话的含义。
“画。”
阿画扬了扬手中的画。他用油彩笔画了新的简笔小人,睡衣的胳膊肘上蹭着五颜六色的颜料。
宗明习惯了。
他打开灯,拉着阿画回到小屋。
“阿画,你画的都是谁呀?”宗明歪着头看向阿画,阿画兴奋地摇了摇手,戳着画,告诉宗明。
“爸爸,阿画,爸爸。”
说罢,阿画又吃吃地笑着,口水流了一肚兜。
“啊——这样啊。”
宗明垂眸。
阿画用的颜料,向来都是低饱和的色调,简笔画看上去灰蒙蒙的,连带着草地上的花朵都在凋零。
细看下去,总觉得闷闷地,喘不过来气。
中间的小人很显然是阿画,他张开着双手,左手牵着一个中年男子,右手牵着一个青年男子。
爸爸,阿画,爸爸。
顺序是对的。
宗明平静地收好画卷,放入收纳箱。收纳箱打开,油料的刺鼻气息扑了满脸,里面装了上百幅一模一样的画。
都是阿画的作品。
宗明深深地望向阿画懵懂的眼,随后哑然失笑,揉了揉阿画软软的头发。
都说自闭症的小孩,只是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代表愚笨。
宗明同意,因为阿画真的什么都懂。
从前他不说话,最近学会了简单的词汇表达,宗明才第一次看懂了他的画,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青年的爸爸,是宗明,现在他的确是爸爸的角色。
而中年的爸爸,是李根良,是阿画的亲生父亲。
阿画的妈妈,是后山土坑里,诸多腐烂少女中的一员。
所以不会出现在画里。
这本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不是吗?
愣神间,一只小手搭在了宗明的胳膊上。
“没,没……”阿画艰难吐字。
“没画完吗?真是对不起阿画,我以为你画完了。”宗明立刻了解,又把画卷递给阿画,阿画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宗明余光扫过画,并没觉得与之前的画有什么不同。
各种元素都齐全了。
阿画脖子抽搐了一下,含糊地吐字:“补,加……”
“啊——”宗明低声笑了,“阿画有新的想法了。不过很晚了,阿画,要先睡觉了。”
上一秒因为被理解,手舞足蹈的阿画,只好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听话地洗完手,爬回了被窝。
“阿画,明天休班,我带你回本江看莫妈妈。”宗明亲吻了一下阿画的额头,说罢便离开。
是的,这是宗明对于假期的安排。
每年只要有空,他就会回到孤儿院打下手。毕竟这种非盈利的组织,很缺人手。莫妈妈年纪大了,手常年浸泡冷水,关节变形,连切菜都很难。
“好。”阿画满足地闭上眼。
阿画也在孤儿院长大,所以莫妈妈才是他的妈妈。
宗明回房间收拾了一下东西,吃下安眠药,难得睡了个好觉。
直到第二天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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