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再见

当宗明拎着牛奶、面包、果蔬等必需品，按响孤儿院大门门铃的时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开门。

铁门被推开，宗明垂眸与今丽对视，诧异地挑了一下眉。

“哈？宗医生，这么巧啊？”今丽率先打破了沉默，接过宗明手中的牛奶箱。这样宗明可以空出手，牵住阿画。

这一路来，阿画都是听话地揪着宗明书包的延伸带，可宗明还是不放心。

宗明如愿以偿拉住阿画的时候，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今丽是不是洞悉了一切，所以会选择接过他左手的牛奶箱？

不过这个偏向阴谋论的想法迅速飘散了。

他心理医生做惯了，就是有这样的职业病。揪住一些细节，把怀疑越扩越大。

“今丽，好久不见。”宗明笨拙地寒暄，却逗得今丽哑然失笑。

“宗医生，我们昨天才见过，就在你的咨询室。”她单手拎着牛奶大步走着，没有回头，背影活泼青春，“是不是宗医生病人太多了，把我给忘了？”

“我……”宗明不知怎么讲。

“宗医生，我发现我们遇见的频率也太高了，说，你是不是故意来跟踪我的？”今丽天马行空地说着。

宗明眸色幽深。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们太有缘分了。”

开朗的音调，又将话题拐到了宗明想不到的角度。

平日里疏导病人信手拈来的词，好像都融在了舌尖，含做一块冰，噎得他张不开口，显得格外木讷。

“逗逗你。”今丽耸肩，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我是这里的义工，你也是吗？”

总算来到了正常话题，宗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是，我也来帮忙。”

“嚯，还带了这么多蔬菜？这些不保鲜，中午先来个东北大乱炖吧，正好我带了排骨，增点味。”今丽侧头，瞥了一眼宗明手里的其他东西，迅速规划好了菜谱。

宗明没有异议。

另一边，莫妈妈见宗明到来，热情地拥抱了一下宗明，顺带摸了摸阿画的脸颊。

“阿画，你去和小朋友们一起画画吧，我们做午饭。”莫妈妈是个慈祥的中年婆婆，常年围着红围裙，笑起来像福娃。

这个流程阿画熟悉，因此没有异议地就离开，一旁的义工跟在后面。

“莫妈妈……”

“宗明，说了多少次，背挺直，不要驼着。”莫妈妈打断了宗明的话，严厉地拍了一下宗明的后背，宗明照做后，她才言笑晏晏，“这才是乖孩子。”

宗明不着痕迹地避让开了莫妈妈的手，平静地点头：“我去刮土豆皮。”

“去吧，乖孩子。”莫妈妈高兴地应答，与旁边的义工们打趣着宗明。

“这孩子，越长越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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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放着两个大铁盆，盆里泡满了干净的土豆。今丽坐在小马扎上，熟稔地刮着土豆皮，脚下已经堆上了小山。听到宗明的脚步声，她腾不出手，努努嘴示意宗明可以坐在台阶上。

没凳子了，不太够用。

宗明坐下，也拿出刮刀，刮着土豆皮。

“宗医生。”削了一会，今丽打破沉默，“你的灯修好了吗？”

灯？

宗明一瞬不解，而后恍然大悟。

“修好了。”他面不改色，“只是接触出了一点问题，换了个插头。”

“喔。”今丽点点头，满脸遗憾，“我昨晚还在店里，等着你来修呢。”

宗明轻笑一声。

“但看来，宗医生不想让我赚这份钱。”今丽打趣道，“不过宗医生，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今丽靠得近了一些，宗明刮土豆的动作不停。他能敏感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吐纳在他的耳畔。

像是羽毛。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有一些小癖好。”

今丽说完，就调皮地缩了回去，举起手中的土豆作发誓状。

“因为我就有小癖好，比如只有闻着店里的汽油味才能入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爱闻那个味道。有点像厨房下水道附近的味道，特别上头。”

今丽认真地解释着，证明自己不是在故意捣蛋，是真的有问题。

宗明把削好的土豆扔进干净的水里，拾起下一个。他借着沉默在思考，眼睛忽然闪过忽明忽暗的灯光，以及若有似无的“嘶嘶”声。

他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些甩出脑海，鼓励自己否定。

“不知道，这个东西在心理学上很难解释。”

宗明喉咙干涩，藏住了眼底的波动：“我没有。”

“好吧，我还以为我这种很常见呢。”今丽看起来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切了别的话题。

他们聊起了剩下的心理咨询。

聊起了北岛的天气。

还聊起了今丽爱看的书。

“《忒修斯之船》？”宗明重复着，淡然地应道，“我知道。”

上大学的时候，他酷爱哲学，在图书馆里借过这本书。不过对于阅历尚浅的他来说，太晦涩难懂了。

“是吧！”今丽宛如找到了知音，“我也不懂！”

第一次见到这么理直气壮的。

宗明微微偏头，勾起了唇角，耐心听着今丽接着解释。

毕竟她坚决要用通俗的话，把这个悖论解释清楚。

“忒修斯之船讲的就是，忘记了古希腊还是古罗马的事情了。总之，有这么一帮人建了一艘船，他们每年都会让这个船在大海上航行。”

“随着航行年数的增加，忒修斯之船上的一些部件因为老旧需要替换。于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替换一些船上的部件。数百年过去了，忒修斯之船上的部件，也全部都被换成新的了。”

“这时候就有哲学家问了，说那么这时的忒修斯之船，还是原先那艘忒修斯之船吗？”

今丽说完了，转眼与宗明对视。宗明心不在焉地盯着她嫣红的唇，缓缓收回目光。

他好像看到那片温热的羽毛，刺入她粉嫩的舌尖。

又是吊诡的幻觉。

“宗医生，你觉得呢？”

声音宛如从外太空飘来，在他的耳畔重影。

“我觉得。”宗明听到自己努力维持着音调，咽了咽口水，“我觉得，还是那艘船。因为零件再怎么换，船还是一样的。”

他有些懊恼，宗明很少语无伦次。非要总结，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

他拾起土豆，企图缓解内心的波动。

午后阳光柔和，模糊了宗明挺拔的轮廓。今丽望向他的侧脸一瞬间失神。

心跳莫名地悸动了一瞬。

真是美□□人。

不过她还记着自己的问题。

“我也这么觉得，宗医生。”她听懂了他的潜台词，表示赞同，“一艘船，就像一个人。哪怕他身上的零件再怎么更换，还是那个人，不会变的。”

宗明怔愣住，还未反应过来，今丽已经削好了土豆，端着盆子起身。临走前，她又迈回来，望向宗明茫然的眼底。

“宗医生，你哪里人？”

宗明下意识撒谎：“我是北岛的。”

“哦——”今丽拖长了语调，“但你的本江口音，真的很明显。”

她飘飘然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宗明机械地削土豆，却不小心伤了手指，一时间血流如注，他狼狈地用餐巾纸压住伤口。

伤口一跳一跳地，宛若宗明此刻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