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油灯炸开，声音不大不小，在寂静内室听来格外突兀、刺耳。

徐明睿低垂着脑袋，大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没有再吭声。

他在等一个答复，一个关乎他娘生死的答复。

作为整件事情的苦主，只要二哥和宋尧愿意松口，答应饶过胡雪芝一条命，徐明睿有把握说动徐慎。

在寻找宋尧这件事上，还有遇到杀手伏击的时候，他那样卖力，是为了弥补，也是为了今天有脸面能在他们两个面前提起这桩事情。

良久，徐归远微微叹了口气。

“明睿，你……最应该跪的人不是我们。”

徐明睿浑身有一瞬的僵直，头埋的更低，他知道二哥说的是谁。

“谭瑞丰的双亲，我已着人妥善安置……”

谭瑞丰——徐家唯一死在刺客手里的家丁。

他死的……颇为壮烈，为了保护徐明睿，胸膛让人捅了个对穿，死不瞑目。

一口气哽在喉头，噎的徐明睿生疼。

他艰难开口：“我确实对他有愧……”

人还在半路，杀手的事情却已经查清楚，是胡雪芝的娘家哥哥，徐明睿的嫡亲舅舅布下的杀局，为的就是死无对证……

所以才会有国字脸那一句“一定不可伤害他的性命”，这个他——就是徐明睿。

“若谭瑞丰知道自己拼死保护的少爷，就是害死自己的元凶……”

徐归远声音很轻，渺远的仿佛雨后竹林间袅袅升起的炊烟。

“不知道他会不会替自己觉得不值。”

徐归远心知这事徐明睿是完全不知情的，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到坦然面对他，又是另外一桩事。

自己遭受的那些罪，徐二可以不计较。

但只要一想到宋尧这些日子遭受到多少折磨、苦楚，他心头火蹭蹭的窜，躁到想杀人。

“二哥……”

两行清泪顺着下巴滑进衣襟，徐明睿声音很轻，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

“我…我也不想这样……”

徐二带出去的人，都是自己的亲信，许多都是自小就跟了他，情分自然要比寻常的家丁要深厚的多。

他记得很清楚，谭瑞丰六岁进了府邸，跟在他身边已经……十七年了。

衣袍下，徐二手掌攥成拳头，由于过于用力，指节微微泛白，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可他人已经不在了，我能做的也就是安置好他家里的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谭瑞丰父母笑着开门，眼中含泪从玉谨手里接过儿子骨灰时候，浑浊眸中的无边悲痛，以及望不到边际的凄然绝望……

“地上凉，你先起来。”

宋尧掀开膝上盖着的毯子，想要将徐明睿拉起来，他却固执的不肯起。

“愿意跪着就让他跪着，本以为出去一遭，经历许多会有些长进，谁知道还是老样子，哭哭啼啼没一点儿长进……”

“啧，”宋尧回头睨徐二一眼，低声道：“你少说两句。”

“明睿你先起来，别听你二哥瞎说，这不关你的事。”

许是刚被徐归远凶了两句，这次他听话的，顺着胳膊上宋尧的力道，歪歪扭扭站了起来。

“二哥……”

他偷瞄徐归远脸色，后者自顾自喝茶，垂下的睫毛在白皙面庞投下大片阴影。

“看在我为救二嫂也算数次出生入死的份儿上，我只求留我娘一条命。关她在府里或撵去道观也成，后半生便让她常伴青灯赎罪吧……”

徐明瑞一咬牙，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纸放到桌上。

“这是我手里所有的田产、铺面。”

他眸光盈满真诚：

“二哥、二嫂因为…因为我娘才经历了这艰难险阻的一遭，我能做到也只有用这些黄白之物弥补一二……”

灯影摇曳，徐明睿嘴角噙起一抹苦笑，抬手制止宋尧想要说出口的拒绝。

“我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二哥来说不算什么，我也没有想用这些东西侮辱你们的意思。”

说着，徐明睿又拿出一张契书。

“若有分家那一日，我自愿将所有财产赠与二哥；若没有分家一日，爹如今的位置……”

徐明睿抬头看向徐归远，瞳中倒映的灯影摇曳，神色从未有过的郑重、认真。

“……二哥来坐。”

徐慎将诺大家业捏在手里多年，二房等人的小心思他心里门儿清。

只是些小打小闹而已，他懒得理会而已，否则什么都要管，不是他类似，就是那几个兄弟反了。

但是真要牵扯到选择下一任家族掌舵人的事情上，那几房根本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但凡他们动了旁的心思，徐慎绝对以雷霆手段镇压之。

而大房只有他们三兄弟，徐朗是收养的，所以说下一任家主不出意外就出在他们兄弟两个中。

若是从前因着徐二的混账名声，还有胡雪芝在，徐明睿几乎就是大家不约而同默认的徐家下一任话事人……

即便后来胡雪芝犯了错，大概率也牵连不到徐明睿，因为徐家上下都知道三少爷和夫人并不亲厚，他还是家主位置的有力角逐者。

但他今天主动杜绝了这一可能……

“你回去吧。”

徐二撂下茶盏，扫了他一眼，“带着你这些东西一起。”

徐明睿急了，以为徐归远这是不同意，他急忙看向宋尧:

“二嫂……”

宋尧：“……”

他是受害人好不好……

睡在千人地窖的日子……

“嘶…”

想起来他就打寒颤。

可徐明睿……唉……

宋尧安慰自己，让胡雪芝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吃斋素衣，常伴青灯……无疑比死更让她难受……

“我和你二哥都是晚辈，怎么能置喙长辈的事情，三弟你在这磨你二哥，不如去求求父亲，让他……让他从轻发落。”

·

送走失魂落魄的徐明睿，宋尧揉揉酸涩脖颈，踢掉鞋子把自己扔进柔软的床榻。

晒过的被子软的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云朵，他眯着眼哼哼唧唧打了好几个滚儿。

还是家里的床舒服～～

呀呀呀呀～～

宋尧感觉身边被铺凹陷进去一块，片刻后，一条温热手臂揽在他肩头，停过几息，便滑倒了腰间，骤然用力一带，宋尧闷哼一声，脊背猝不及防贴近炽热胸膛。

徐二温热呼吸喷在他后颈，宋尧轻笑，“别…我痒哥。”

他偏头躲开，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在徐二怀里。

烛火未熄，宋尧眼皮已经仿佛重若千斤，睁都睁不开。

“啪叽”

两片濡湿、灼热的唇瓣落在露在衣衫外白皙的颈子上。

“嗯？”

宋尧迷迷糊糊醒了，“…二哥？”

“尧……”

徐二顿住，欲言又止的样子是宋尧没有见过的。

他哼哼唧唧转过身，双腿习惯性的和徐归远修长、有力的腿纠缠到一块，手指揪着他胸前的衣服，整个人贴在徐二身上，鼻息间满是他身上的味道……

宋尧声音缱眷，仿佛一直吃饱喝足慵懒的猫儿，“…哈…”

打个小哈欠，顺便将眼角泪珠蹭在徐二衣服上。

“二哥你有话说？”

徐二下巴轻轻蹭他发顶，眉眼不自觉变得温柔。

“这样的处罚……对于胡雪芝来说是不是太轻了。”

“哈～～”

宋尧再次打个小哈欠，明显是困了。

有徐二在身边，他安全感倍儿足，属于是随时随地犯困，一副把之前缺的觉一股脑都补上来的架势。

“让她亲眼看到徐家一点点握在你手里，才是让她最难受的，就像……”

宋尧‘悄悄’扯开他衣襟，整张脸贪婪的在徐归远胸前蹭啊蹭：

“蚂蚁在身上爬？虫子在身体里钻？”

“总之你过得越好，她恐怕每日都要难受的抓心挠肝儿，夜不能寐……”

徐二轻笑，他还真是没想到这茬儿。

“杀了她，图一时痛快，徐明睿很难不记恨你、记恨父亲，到时候扰的家宅不宁，反倒不美。”

“不如把她捏在手里，让她睁眼儿看着图谋了半辈子的心血，是怎么一点点儿传到你手里的。”

宋尧没说的是，既然胡雪芝要常伴青灯，剃发修行，那么肯定不能大鱼大肉吃着了，粗茶淡饭才能表明她为全家祈福的毅力。

当然也不用吃饱、穿暖，时常保持饥饿才能时刻保持清醒，让她好好悔过。

徐归远冷哼一声，嗓音缥缈：

“她为全家祈福？不发愿咒死这家人，她就不是胡雪芝了……”

宋尧轻笑，“……还真别说。”

徐二也累了，这一路虽未表现出来，总是提心吊胆的，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

回到自己院子，他也终于能放下心神好好休息了……

困意如潮水袭来。

徐归远也犯了懒，不想下床去吹熄油灯，索性就让他一直亮着。

两手伸进被子摸索，动作极其熟练，三两下将宋尧剥的干净，然后又把自己身上碍事的衣物扯掉。

搂紧宋尧温热的身子，阖眼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安眠。

包括忧心三个儿子的徐慎，今晚上终于能睡个囫囵觉。

如果说徐家上下有谁失眠——

后院最僻静的小院子，杂草丛生，蛛网密布。

门口守夜的两个粗实婆子，抱着胳膊打着瞌睡，一盏油灯火苗渐渐变蓝，最后猛烈跳动一瞬后——熄了。

“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

嘶哑的嗓音仿佛老鼠驻了窝的老旧风箱，胡雪芝眼神瞪得溜圆，死死凝视黑暗，近乎执拗的重复着这一句话。

即使被关起来，换了素衣身上钗环通通不见，她也维持着往日的端庄、体面。

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衫整洁，只是……精神貌似有些不太好。

面容扭曲，没了往昔的柔媚，显得有些阴狠。

毫无预兆的，胡雪芝骤然抬头，遥望的方向正是澜沧苑所在之处：

“不得好死。”

“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

求预收宝子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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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 8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