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门板年久失修,风丝掠过都能听到拉长的颤音,缠绵病榻的老人在耳边苦痛呻|吟一般。
所以一开始胡雪芝只当又是风,直到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她可太熟悉了,以至于一度震惊到未语泪先流,呆滞盯着地面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云锦缎面靴子。
“…二十八天了,老爷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胡雪芝笑了,掩起偏执与阴毒狠辣,眼角噙泪柔柔笑着的样子,好像她还是徐家执掌中馈,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的当家主母。
“怎么,老爷…不认识雪芝了么?”
徐慎面无表情开口:
“你病了,去庄子上养病吧。”
他并不打算把人大张旗鼓送去道观,宋尧失踪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皆知,这时候再把当家主母发配到鸟不拉屎的道观……
瞎子怕也能瞧出端倪。
徐慎不想自家再处在风口浪尖儿,他打算先把人在家里关个一年半载再处置。
“我病了?”
胡雪芝嗤笑,指尖优雅整理了下额前发丝,她抬头似笑非笑看向深爱了二十几年的男人。
他明明年华已逝,青春不再,身材也已微微发福,不复少年时候的英气挺拔。
但每每望向他的时候,胡雪芝黑曜石清濯的瞳孔还是会禁不住爱意涌现……
“委顿在这宅子大半辈,半生心血都填在这里了,你想要赶我走?”
徐慎长出口气,和徐二有七分相似的眸中划过一丝踌躇。
毕竟相伴多年,情分到底……还是有的:
“哪里是我要赶你走,分明是你自己做孽,怎么就非容不下一个宋尧?”
胡雪芝眸光渐寒,表情染上几分讥讽:
“老爷真的是在怪我容不下宋尧么?”
“老爷是在怪我千万不该牵连到徐归远吧!”
徐慎深呼吸,压制火气:
“归远是我儿子!你差点儿害的他丧命,我难道还要感激你?”
胡雪芝视线扫了一眼浓浓的黑暗,冷笑一声,讥讽更盛:
“但是之前家里人一起糟践他,老爷就算知道了不也是装没看到么?怎么现在反倒在我跟前上演起父子情深来了?”
徐慎眸中诧异之色一闪而逝,紧接着便涌现一股被人戳中心事的羞恼:“你!”
胡雪芝毫不畏惧迎着她的视线:
“怎么,难道不是因为他做起来一个温泉山庄,老爷便又对他徐归远另眼相看了么?”
徐慎甩袖:“你是真的病了,病好之前还是不要见人的好。”
胡雪芝慵懒依靠炕桌,淡淡说了一句:“老爷说病了,那我大抵便是病了罢。”
徐慎失去了和她说话的兴致,抬脚想离开这地方……
“老爷,玉氏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生生被这句话拽住脚步,诧异回望满脸探究之色的胡雪芝。
“老爷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好奇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死去十几年,府里人仍然对她的好念念不忘,老爷你……”
胡雪芝的眸很亮,亮到让徐慎不敢直视,“更是对这个女人讳莫如深,从不曾提起,更是将对她的恨带到徐归远身上……”
“我没有!”
此刻的徐慎,再也没有一家之主山崩于面前,仍泰然自若的从容,仿佛又变成在人前被戳破心事的小孩……
胡雪芝将他无措的神色尽收眼底,再也笑不出来……
“老爷真的没有?”
“同床共枕将近二十年,就算是杯仙茗,我也该品出些门道出来了。”
“老爷你根本就是对那个女人因爱生恨,才会刻意疏远她生下的儿子。”
“我还真是好奇呢 ,当年玉氏和老爷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金银都不能让那些见钱眼开的东西吐露出一二。”
…
胡雪芝的话,字字如刀,血淋淋插进徐慎心口。
短短几句话,便叫他额角渗汗。
“你-住-嘴!”
胡雪芝根本无惧他的愤怒,依然我行我素,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一副势必要满足自己将近二十年好奇心的感觉。
“老爷后来又对徐归远亲近起来,是终于放下了;还是想起了玉氏种种的好;亦或是……思念太过,无处安放,只好转移到……他……头…头上……”
脸颊被人粗暴捏住,胡雪芝仍然固执想要将心中疑惑尽数问出。
“我-让-你-闭-嘴!”
“呜呜呜呜…反……唔……”
被狠狠甩在床榻,胡雪芝望着徐慎气急败坏的样子,不怒反笑。
“怎么,被戳中心事了?不过在老爷跟前提几句,你便受不了了么?我可是在她的阴影下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啊!”
胡雪芝发丝散乱,本来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此刻澎湃恨意滔天。
“老爷,一个人能有几个二十年!”
“老爷!我不是没人要!我胡家虽不如你徐家显赫,底子也不差的,胡家的女儿不愁嫁!”
“我是爱慕老爷,才会甘心做人继室填房……”
胡雪芝仿佛一瞬间被抽走所里气力,伏在榻上,眼泪珠子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啪嗒”、“啪嗒”在洗到掉色的布单上炸开。
“我求了爹爹,忤逆娘亲,恼了哥哥才如愿嫁进你徐家……谁知…竟是…错付一场…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胡雪芝肩膀一抖一抖,压抑的啜泣声,让徐慎心底愧疚放大。
“我…不曾亏待于你,府中并无妾室填房,后院你一人独大,家里家外给足了你面子……”
胡雪芝坐起身,一把抹掉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愤然道:
“可是老爷心底也从没有我一丁点儿位置不是吗!”
“一个女人,得到不夫君的心,她这一辈子怎会再有半点欢愉!”
她冷笑,硬生生将眼眶的泪痕憋了回去。
“老爷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你只是需要一个女人帮你打理后院,孝顺长辈,应付不安分的二房、三房、四房,再帮你应酬外面那些人情往来而已!”
她嘴巴一撇,眼看就要再次落下泪来,倔强的抬头望向掉色的房梁。
“这些事情胡雪芝可以做好,王雪芝也能做好,总是谁能将你后院这些牛屎一样的烂事处理好,那个人就能做徐家的当家主母……”
徐慎:“……”
他从没想到有一天,脑筋不好使的胡雪芝会同他讲出这样一番话。
想辩驳,干张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
“我好后悔啊,丈夫只把我当做料理家事的工具人,府中人处处拿我和一个死人做比较,呕心沥血养大儿子也和我不亲厚……”
“我都把心掏给他了啊!我所有的图谋算计不都是为了他!”
徐慎倒退一步,蹙眉盯着她的脸,仿佛第一天认识胡雪芝:
“疯了…”
“你真是疯了…”
胡雪芝笑了,“我真是蠢,刘妈妈死了我才想明白这些……”
她开始整理散乱的发髻,朝徐慎灿烂一笑,露出两拍雪白锃亮的大白牙。
“你……”
疯癫的模样让徐慎莫名……后背汗毛倒竖。
“老爷放心,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徐慎:“……”
不,还是别见了……
·
大房三位少爷平安归家的第二天,徐家来客人了,还是…稀客——
盛京那一支竟然遣了三人过来。
一位老者,两名青葱少年。
他们来的猝不及防,徐府也得拿出最高规格的待遇来招待他们。
徐慎领着徐朗亲自在花厅招待他们。
只是还没搞清楚他们这次来的目的,徐慎却是先明白了为什么刚刚胡雪芝会说出那句“很快就会再见面”。
盛京来的这三人,老者名叫徐坤,两名少年名徐凌云、徐凌澈,都出自……徐家那一只的旁系。
知道这点之后,徐慎便有些愠怒。
士农工商,他们两家一首一尾,难免有势强势弱之分,互相看不上也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但往昔时候,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毕竟庆阳这一支每年白花花的银子,可是雪花一样按时送到盛京。
今儿另一只的旁系,拿着盛京三爷的亲笔书信和徐慎同坐首位不说,还满脸倨傲,一副从鼻孔看人的牛逼架势,无疑打破了两家捏着鼻子粉饰的太平……
更别说徐坤一个外男,口口声声执意要拜见‘抱病在床’的大夫人……
徐慎冷哼,心中不快到底是带了些出来,心想,不过是三爷的一封书信而已,真当尚方宝剑了不成?
“一路奔波,三位好生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徐坤却仿佛并没有看出他的不快,就算看出也不在乎似的,轻飘飘开口:
“蛮夷之地确实处处比不得盛京,一把老骨头确实身上疲乏的很,只是夫人她有话带给贵府大夫人,嘱咐我一定要亲口带到才行,大老爷不如行个方便?”
徐慎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不过他并不好自降身份和这狐假虎威的老货掰扯,否则传到盛京,他们这一支就真的落了下乘。
“盛京大伯想必不知道这位先生耳背的毛病,不然也不能派你过来传话,闹了笑话不说,让两家生了嫌隙,先生可就是罪人了……”
被一个小辈当众冒犯,徐坤直接黑了脸,“贵府当真是好规矩,在我们盛京,家中小辈敢这样无礼,势必是要请家法才是。”
徐朗微微一笑,朗声道:
“是吗,竟然不知道盛京竟然盛行传话的下人强行要见别家当家主母的规矩,我可得写封信好好和表兄们求教一二才是,免得出门在外被人当成……为开化的蛮荒遗族才好。”
“哦,”徐朗状似混不经意的道:
“也顺便将先生耳疾的事情一并告诉那边,既听不清主家的交代,也听不清我们这一支的好意,也就我们这两支本是一家,才会混不在意,换了外人,指不定怎么置喙盛京徐家仗势欺人,瞧不起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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