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含珠殷切地倾身,“我堂兄先前回京述职,说小侯爷在孝期便越过府衙,借一桩隐匿匪寇案对燕城豪强大开杀戒,那家人藏在庄子里,吩咐家丁闭门抵抗,小侯爷亲自拎刀闯进去,出来时一身碧色衣衫都红透,跟阿鼻地狱里爬出来似的。”
说完,张含珠哆嗦下,京城没有一个世族子弟会亲自上阵杀人,就算动手也该交由手下人,沾染血污有失风度。
陈挽情了然,豪强与世族不大一样,通常是乡中一霸,于朝中却无人,底蕴不深。
所以李长策清算彻底,也不至令朝野震动。
就连张闻也不觉什么,没向朝廷禀告,而是在家书中偶然提及。
陈挽情垂眸,再抬眼时满脸都是不安之色。
张含珠呆住一瞬,眼前少女兰芬灵濯,艳丽惊人,面带愁容亦好似牡丹垂首,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自己一张嘴就说人家不爱听的,顿时羞愧起来。
既然定下婚期,陈挽情又不能退婚,自己方才所言会不会吓着她了。
张含珠舔了下嘴角,思索如何挽回,“挽情,或许定北侯待夫人极好呢,况且我上回远远看见他,生得很俊美。”
陈挽情拍了拍她手背,“无妨。”
她重又陷入沉默,直到品香会结束,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旁的闺秀想上前打听一番定北侯,都被满脸愧色的张含珠帮忙打发了。
众人只当她被张含珠的话吓着,纷纷投去怜悯目光。
陈挽情没注意到,只是好奇李长策究竟什么样,他若有野心,欲效仿那些靠军功发家的权臣,合该与豪强打成一片。
数百年来,无法与世族结盟的寒门权臣,皆与豪强勾连。
兵权与豪强两相结合,才能勉力令世族退让一步。
那李长策走的,又是什么路子?
因心里有事,陈挽情回到倚竹院时,撞见陈柔玉也没发觉。
“见着我,竟连声阿姐都没有么?你幼时便是这样学礼的?”陈柔玉声音冷冷,一双细长眼眸盛满怒气,“我方才遣人去张府,告诫过张六娘,往后莫要胡言乱语,搅你心神。”
陈柔玉今日赴景王府老太妃的约,心情正佳,回来路上便遇见相熟的闺秀自张家离开,对方笑语盈盈,将今日事当笑话说与陈柔玉。
陈柔玉听得两眼一黑,生怕胆小的妹妹又不想嫁了。
她今日可是听老太妃提过李长策,历经过大风大浪的老太妃倒是很重视定北侯,特意劝陈柔玉:“阿玉,李家在平北关军中有声望,先王曾有意拉拢李家,被老定北侯婉拒,不知小侯爷是什么心性,可能与李长策做连襟,景王亦是很高兴,你婚后记得常与你妹妹通信。”
陈柔玉思及老太妃的话,语气和缓了些,上前握住陈挽情的手。
“三妹妹,你亦是父亲的骨肉,父亲岂会害你,纵使是你主动替嫁,可那若真是虎狼窝,父亲也不会同意的,父亲居丞相之位,所见所闻又岂是旁人能及,你千万莫要信了张六娘此等人的挑拨之语。”
陈挽情“嗯”一声,轻轻点头,只是眼圈又倏然一红,像又要哭。
“张含珠没说什么,是我自己想多了,阿姐莫要怪她。”
见这副熟悉模样,陈柔玉头都大了,脸亦是黑一圈。
这么多庶妹,只有老三最窝囊胆小,不就是嫁给定北侯,有什么好哭的,终日哭哭哭,叫人心烦意乱,恨不能掉头就走。
偏老太妃提点后,陈柔玉没法发作,心里更怄得要命。
她扯出个笑,勉强道:“三妹妹莫要难受,嫁过去便好了。”
一阵冷风吹过去,陈柔玉有些冷,恍惚听见母亲身边的婢女唤她。
“大姑娘,夫人身子不适,一直唤大姑娘去呢。”
陈挽情连忙松手,“母亲身体不适,我不若同阿姐一道看望。”
话音落下,陈柔玉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
三妹妹哭傻了不成?母亲的病就是被陈挽情那丰厚的嫁妆气出来的,她跟着去岂不是火上浇油。
陈挽情站在原地,目送长姐离去。
刚回倚竹院,便收到陈柔玉遣人送来的一支步摇,大姑娘房中的婢女亦傲气,直直挺着脊背:“三姑娘,我家姑娘说你今日受惊了,特送来贞宁贵妃赐下的步摇一支。”
贞宁贵妃乃先帝朝宠妃,出身江家,是陈柔玉亲姨母。
陈挽情命浅碧送那婢女离去后,细细打量步摇。
细如发丝的黄金缠绕为芍药,其上玉石点缀,大蕃进贡的玛瑙串作流苏。
应该值不少银子。
陈挽情终于露出真情实感的笑,将步摇收起来。
*
“你把贞宁贵妃送的步摇给陈挽情?”江氏猛地从病榻坐起,剧烈咳嗽一阵,瞪着旁边端药碗的女儿,“你糊涂不成?她是个没良心的,你把婚事送给她,她在你面前哭哭啼啼不知感激,你还——”
陈柔玉面无表情,打断母亲的话:“母亲真以为,她应该感激?”
江氏不再说话,拿过药碗抿一口:“你回去罢,阿玉是陈家长女,哪能屈尊伺候我。”
被母亲刺了一回,陈柔玉脸色更不好看。
“那我先回去。”
眼瞧着女儿竟真走了,江氏气得捂着胸口,对旁边的柳姨娘道:“瞧这孩子,愈长大愈不孝,我为她婚事操心,她倒是处处和她父亲站在一起。”
柳姨娘是江氏陪嫁婢女,后来被送到陈肃榻上,生下两个儿子。
因江氏没有儿子,便将柳姨娘的两个孩子都接到自己膝下养着,头几年甚至不允柳姨娘进院子同亲生儿子说话。
柳姨娘实在没办法,只好每日来主母院中伺候,仍如婢女般做小伏低,只为傍晚孩子下学时,能看上一眼。
这些年过去,眼瞧着儿子长大,柳姨娘也想开了,儿子在江氏膝下总归过得比其他庶子好,将来说亲也能挑着更好的。
想起陈挽情要嫁给李长策,柳姨娘便心里哆嗦,心道自己万万不能与江氏交恶,万一江氏迁怒到两个儿子身上,给他们挑哪个寒门武将的女儿,那岂不是毁孩子一生前程。
柳姨娘想着儿子,眼前又浮现幼子陈凭软乎乎的笑脸,那孩子前几日偷偷见她,还塞了东西:“姨娘,这是我和兄长写的诗,先生夸赞过的,送给你。”
宣纸上的字规规矩矩,旁边有先生朱笔画的圈,柳姨娘看不懂,小心翼翼收好了垫在枕头下面。
柳姨娘回过神,随口安慰着江氏:“大姑娘也是怕夫人多言后惹怒陈家那些族老,夫人病了阿玉忙不迭过来侍候,亲自给夫人端药,谁看了不羡慕夫人有个孝顺的王妃女人,是有福之人,不像三姑娘,生身母亲死了没有一滴眼泪,跟没见过莲姨娘似的,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说完,柳姨娘便从江氏骤然变化的脸色中意识到什么,连忙起身后退半步,行礼道:“夫人,妾失言。”
江氏轻咳两声,不阴不阳讽刺:“这阖府儿女,唯有一个母亲,莲姨娘不过一介贱妾,陈挽情却是陈家血脉,实打实的主子,其余庶出子女亦是如此。”
“莲姨娘死了,陈挽情伤什么心,也不能伤心,岂有主子为奴才掉眼泪的道理。”
这话锥心,柳姨娘低头唯唯诺诺附和,掩饰眼底水色。
江氏有些厌烦,摆了摆手,让柳姨娘出去。
*
日子一晃眼过去,陈挽情终于等到成亲的日子。
因李家情况特殊,诸多礼仪从简。
来往宾客多是与陈家交好的世族,远远瞥见迎亲的队伍,有些愕然。
“李家在京城有这么多婢仆么?”
有刚来的年轻公子抖了抖衣袖,解释道:“那都是寻常百姓。”
“李家在京城百姓中声望这般高?”
“小侯爷吩咐随从在路上撒钱,你说百姓不得跟着,说一路吉祥话?”
一旁的世家子嗤笑,撒五铢钱给百姓乃是与民同乐,定北侯府不过两代,自己就是民,真是有钱没处使。
“他李家在燕城贫瘠苦寒之地,也不怕把五铢钱使完了。”
“非也非也,撒的是金粒。”
米粒大小的赤金,也怨不得见多大世面的京城百姓疯抢,就连世家出门采买的婢仆也有忍不住混进去的。
听见这话的所有人脸都绿了,李家这般富裕么?
外头宾客被定北侯财大气粗的模样惊到,议论纷纷,倒是陈肃心里一股闷气。
这小子太过鸡贼,给的聘礼中规中矩,倒是此刻大方。
这是给谁不痛快呢?
陈挽情坐在屋中,听浅碧笑嘻嘻附耳说此事,略有诧异。
定北侯这是借此让父亲不痛快么?
她将疑惑暂且搁下,待坐在榻上静待李长策进来时,复又想起此事。
花烛摇影,她听见脚步声,慢慢放下扇子。
面前男子如玉山耸立,离近后压迫感更强,五官冷硬,薄唇抿成直线,没有一点新婚的喜悦之色。
李长策坐在夫人身边,不知该说什么。
小虎前日在外游乐时,听见有世家闺秀议论定北侯府给的聘礼寒酸:“不过陈三娘毕竟不如其长姐,纵使定北侯府想给多,也得顾忌着。”
小虎气得不行,说夏侯家富甲一方,李家如今穷得只剩金子了,怎么就比不上景王府。
李长策默然,既然陈挽情做了他夫人,只要没有犯错,为何要被人指点,乃至与长姐比较。
这世上,断没有男人主动委屈妻子的道理。
李长策忽然闻见一股香气,带有梨子的清甜味道,似乎是从身侧传来。
他偏过头,瞥见陈挽情露出的一小片侧脸。
少女耳根旁的肌肤如同新雪,李长策忽然想起年幼时父亲叮嘱他,行军时莫要盯着雪地看,容易灼伤眼睛。
他现下便如同被灼伤,匆匆垂眼,心里突然有些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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