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陈挽情察觉他呼吸不稳,轻轻唤了一声。
李长策内心很是唾弃自己,但控制不住眼皮直跳。
他喉咙发紧,想说也该改口了,可半晌却只问:“你饿么?”
陈挽情:“嗯?”
“想不想吃点东西?”李长策给自己找了事做,自在了不少,吩咐婢仆端些饭菜进来。
陈挽情眼睁睁看着刚成亲的夫君舒了口气,自顾自离开自己,坐在桌案前。
仿佛逃离什么女鬼。
她有这般吓人么?
陈挽情蹙眉,随后有些无奈地坐在他旁边,夹了几筷子。
眼前人用饭可以用风卷残云四字形容,总之与风雅斯文全然不搭边。
吃相不难看,可太快了,仿佛背后有敌军在催。
陈挽情陡然想起,李长策刚来京城便被世族议论粗鄙,便是因他将餐前净手的香茶一饮而尽。
明白弄错后,他泰然自若地说:“原来如此,那这香茶味道不错,可否叫我带回燕城几两?”
满座哄堂大笑。
陈挽情垂眸,问道:“你今日为何撒金粒?”
“满城百姓追着迎亲的队伍,向你我道贺,不好么?”
李长策终于恢复心神,盯着不远处的花瓶回话。
陈挽情叹息:“不大好,景王会猜忌你。”
“景王何足惧。”李长策彻底回过神,声音隐隐发冷。
他蓦然想起,自己的妻子是陈氏女,亦是景王妻妹。
甚至同监视自己的莫州刺史堂妹往来颇多。
陈挽情指尖有些发凉,没想到景王二字刺激到他。
自己这夫君近看格外冷厉,方才一身喜袍微带笑意时还好,如今板着脸,就算不说话也格外吓人。
不知他下一瞬,是好言好语交谈,还是会暴怒发作。
陈挽情轻咳一声,掩唇低头,被他吓着似的。
眼泛泪光,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长策再转头看向新婚妻子,被惊住一瞬。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摆出凶悍脸色,只是思索陈挽情看起来没那么不乐意,究竟是否被逼嫁。
或许,是陈肃那个老匹夫要陈挽情做和张闻一样的眼线。
李长策自认只是面无表情,怎就把人唬成这样。
“怎么了?”他问道。
陈挽情哽住,准备好的说辞通通被噎在喉咙。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生硬,李长策看向她眼下那小片被胭脂染红的肌肤。
“丞相待你不好,我不会。”他顿住,“只要你莫犯错。”
陈挽情开始打量他,平心而论,陈肃是个很会做表面功夫的人。
说他苛待子女,京中没几个人会信。
在陈府,除了陈挽情,所有庶女都认为自己是父亲第二宠爱的女儿。
第一位,自然是陈柔玉。
陈挽情不想在新婚夫婿面前露怯,倘若李长策只是试探自己,她急急忙忙暴露弱点,万一被弃如敝履怎么办?届时连陈家的底牌也没那般有力。
“父亲待所有女儿一视同仁。”陈挽情声音淡了些。
“他若待你好,便不会将你嫁给我。”李长策神色不变。
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深知世族瞧不上自己,但又倚仗李家拒敌。
那些世族子弟有几个愿意去边关吃苦的。
陈肃若真心疼女儿,大可以直接退婚,不就是被议论几个月么,偌大京城,过一阵子所有人都忘了。
可他偏将陈挽情许了过来,实在寡情寡意,把亲生女儿利用透彻。
陈挽情看着眼前人眼底嘲讽之意,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向父亲毛遂自荐,替阿姐嫁给你。”
第一次听见毛遂自荐还能这么用,李长策却笑不出,定定看着陈挽情:“为何?”
陈挽情偏过头,觉得眼前人的疑心和戒备属实太重,与其甜言蜜语糊弄,不如直说。
“欲择一佳婿,远离京城。”陈挽情一条条罗列,“与京中世族子弟相比,嫁给你的好处有三。”
“其一,可博得父亲愧疚,多些嫁妆,其二,世族子弟大多有门第之见,而我生母乃花魁,嫁与他们后,纵使平素相敬如宾,哪日有争执难免拿此事戳我痛处,其三,我对小虎印象甚佳。”
李长策颔首,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下没再追问下去。
世族纵使私下敛财,明面上也要对金银财宝不屑一顾,她倒是坦诚,第一条便提嫁妆。
可陈挽情却好奇:“小侯爷在笑什么?”
李长策嘴角笑容淡下去,轻轻摇了摇头,问道:“夫人可想歇息?”
知道他言外之意,陈挽情呼吸有一瞬不稳,总归紧张。
直到终于能闭上眼,正经歇息时,她终于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一声。
此人果真粗糙鲁莽。
*
新婚次日,天蒙蒙亮,陈挽情便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
她一时迷糊,竟跟着也爬起来,被李长策一只手又摁回床上。
“你多歇会儿。”
他背对着陈挽情,声音多了一丝温和。
“该给婆母奉茶。”陈挽情还是没清醒,困到眼皮子睁不开。
李长策整理好衣襟,转回头语气带笑:“母亲远在燕城。”
他起身,离去时脚步放轻不少。
身边少了个不熟悉的男人,陈挽情终于安稳睡下,再睁眼都快午时了。
浅碧伺候她穿衣时,陈挽情揉着额角,头痛道:“陈家给的那些婢女,都在哪儿?”
江氏不可能把机灵姑娘送给她,反倒是挑了些貌美的,故意膈应陈挽情。
四个美人站在面前,用柔美动人的声音介绍自己时,陈挽情又叹口气。
这几人名为梨霜、荔红、素秋、画雪。
梨霜娇俏,荔红妩媚,素秋书卷气,画雪清冷。
无一例外,脸上了无生趣。
她们皆是家生子,世代靠伺候陈家过活,习惯了受世族庇佑,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跟着陈挽情去燕城吹冷风。
真是想想便让人绝望。
浅碧看不下去,面含怒意:“怎的愁眉苦脸,跟着我们家姑——夫人觉得委屈?”
“不敢不敢。”几位婢女连忙否认。
陈挽情示意那几人下去,又让浅碧消消气。
“她们若说自己不委屈,那才叫蹊跷,陈柔玉向来清高,不愿露出狼狈之态,却免不了提边关色变,何况她们?”
陈挽情笑着看向浅碧,“也只有你,同我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浅碧眼圈一红,没再吭声,低头给她整理发髻上的首饰。
屋中燃着荼芜香,此香名贵,乃波弋国所产。
平素只有招待贵客时,江氏会燃此香。
陈挽情盯着博山炉,有一瞬间恍惚,耳边却乍然传来脚步声。
“嫂嫂,总算又见着你了。”
这声音耳熟,陈挽情望向门外,瞥见碧色裙摆晃了进来。
“小虎?”她脸上露出笑,“慢些,莫要摔着了。”
昨夜结束后,李长策只是脸色红了些,气息稳当得很,闭着眼忽然道:“我家中情况较为复杂,三位兄长皆早逝,长嫂已改嫁,二嫂出了家,最小的兄长生前尚未娶妻,母亲终日孤独,便将小虎当作亲女养着,她很喜欢你。”
陈挽情当时累得动也不想动,只想休息,李长策说话的声音磨人耳朵。
这个时候,没话找话什么。
她心里陡然生出股怨气,好在歇息后,那股怨气已然烟消云散。
“我这些时日,去了好多场雅集宴会,都没见着你,”小虎眼睛里都是捡着大便宜的窃喜,“幸好阿兄同你成亲了。”
她素来话多,也不等陈挽情说什么,便走到博山炉旁。
“嫂嫂,这是荼芜香么?”小虎语气轻快,“原来嫂嫂喜欢荼芜香,待我们回燕城,便将我屋里的都送给你。”
陈挽情愣住一瞬,转瞬想起夏侯家富裕,有波弋国的东西也不奇怪。
她这几日打听过,百年来西北有名的商人,其中便有一位夏侯疾,纵横西域富甲一方,据说曾为极西之地某国君座上宾,按岁数推应当是小虎祖父。
往来万里经商,途中凶险重重,夏侯家只剩下定北侯府的老夫人,和这一个小姑娘了。
陈挽情眉眼微弯,露出左颊一个酒窝。
“哪有新妇向小姑索要珍品的道理,”陈挽情见她手腕空荡荡的,便褪下自己手上玉镯子,给她戴上。
小虎想推辞,却想起兄长提点过:“倘若你嫂嫂要送你什么东西,收下便是。”
她仔细看了眼玉镯子,一边摸一边问:“可我喜欢你,总想送什么东西给你,嫂嫂有什么想要的么?”
“倘若真要送,”陈挽情垂眸,思索片刻,“关于你兄长的事,能否和我多说些?”
小虎有些诧异,她记得自己曾跟兄长抱怨过:“你总不爱说话,对嫂嫂可不能这样,记得多同她讲些燕城和家里的事。”
看起来,她兄长没讲。
小虎轻咳一声,绞尽脑汁想将李长策的形象说的伟岸些。
“阿兄能文能武,师从北地儒学大家公孙彦,可厉害啦,而且对府里的人都很好。”
一旁的婢女轻轻笑了下,偷瞄眼陈挽情后慌里慌张低头。
小虎发现后,连忙看向一脸了然的陈挽情:“嫂嫂,他就是偶尔训斥我,旁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陈挽情笑着颔首:“我信你。”
“而且去年冬,阿兄带着轻骑出平北关,生擒北胡单于的亲弟弟,”小虎脸上骄傲之色遮掩不住,“不像京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公子,就算宴中舞剑,也都是花架子,那剑轻得很,压根戳不穿胡人的甲胄。”
陈挽情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因手抖泼出几滴茶汤。
去年冬,京中分明没有收到捷报。
就连莫州刺史张闻,也说边关平静,并无战事。
她眼皮跳了下,正想再问,却听见李长策的声音。
“在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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