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在落长明肩上的手掌,现在已经上移,盖在了落长明的后脖颈处捏了捏。
落长明立刻僵在原地,浑身的刺在空气中停止生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说不上来的热。
对面陈大似乎也憋屈狠了,一说起来没个完:“嘿,你们说这世上难缠的人真是不分男女,一个姑娘家家的脾气那么刁干什么?现在还在我们前堂坐着呢,就因为我们在她带着马三爷的人来之前,已经租出去几匹马,这会儿正跟我们账房闹得昏天黑地,一定要知道买马的那几个人是谁!可是无晓你说,我们又不是马三爷的人,那账本能给他家看吗?给他们看了以后我们家怎么做生意?一提起来主顾们就说我们家随便把主顾的身份给别人瞧?”
这时游无晓发现,在落长明的身上发生了奇怪的转变,他浑身的刺都在听说对方是个“姑娘”的时候莫名炸开,仿佛变得蓬松柔软,不再有着强烈的攻击性,而是一种小动物式的炸毛。
一只炸了毛的狐狸。
这时他把手从落长明的后脖颈上撤了下来,双眼依旧无波无澜,心中却升起一股烦闷和戾气来,可他却找不到出口,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
落长明脖子上忽然一空,反倒叫他有些不适应,他拿胳膊肘碰了碰游无晓,低声道:“咱们前去看看,他说的那个姓霓的小姐我应该认识,我去同他说和说和,叫她放两匹马给我们用。她的脾气并没有那么糟,想来是马三爷的人拿着鸡毛当剑令,四处作威作福。”
总之死马当活马医,什么法子都算法子,游无晓自然没有不依的,跟陈大告了别,熟门熟路自己向着前堂走。
两人都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才侧过首看向落长明。
“哦,你对她那么了解,那是你在南边的朋友?”
“啧,不仅不是,她们家还跟我们家暗地里结了不少梁子。”
明面上呢?明面上当然一片祥和。
“不过这霓家大小姐例外,也是个可怜人。”
落长明说完,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身张扬的珊瑚衣,一柄镶满了各种宝石的值钱宝剑,偏偏她还有着一张明艳大气的绝色容貌,是南边出了名的大美人,提着那样一柄俗气的剑却并不显得俗气,反而剑身上的诸多宝石也成了这人的陪衬而已。
他如今一心只想脱离这是非之地,脚下的步子难免就走快了些,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游无晓的嘴角逐渐下沉,一双眼睛也已经变得深幽起来。
“不过是看个账而已,你怎么推推脱脱的?!”
“说的倒是轻巧,今儿账给你看了,明儿谁还敢来我这里做生意!就算你是马三爷的人,那也得守行业规矩!”
他们二人刚走到堂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两道男声争执的声音。
紧接着,又听到了一道温柔的女声。
“哎呀,马十四,你不要对掌柜的那样凶,好好说嘛。掌柜的,我们真不是来为难你,只是想查一个叫‘郑道’的人,今日有没有在您这儿租过一匹马。”
“霓小姐,要查就得让他们掌柜的拿账出来才行啊……”
落长明听到这儿,直接理了理衣襟率先走了进去。
不过,先开口的却是游无晓:“拿什么账?只是要知道郑道一个人的租赁记录而已,他犯了什么事,你们直接去官府报案要一纸询令来,直接叫掌柜的查了告诉你们‘有’或‘没有’不就行了?”
他也跟着进去,一抬眼就跟马十四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马三爷生意做的大,一颗心也越来越大,现在单单是银钱已经满足不了他,还想要这行里的人都听他的话。
这已经不是马家的人第一次来找茬了,不过掌柜的是个硬骨头,别人又哪里是能啃的下来的。
不过这块硬骨头见到他,态度却软和了下来。
“无晓,我记得这两日没有委托乌苍山的差事,你今日怎么来了?你父亲可还好吗?”
“都好,劳您挂心。”
那马十四不认识他,一开始嘴一张就要找茬,这会儿听见“乌苍”两个字,又赶忙舌头一转,放缓了态度。
“可是我们不亲眼见到账目,又怎么知道掌柜的说话是真是假呢?”
掌柜的吹胡子瞪眼:“你个狗东西!老夫这辈子从来不说假话!”
游无晓眼疾手快,先抬手按下掌柜要扔出去的镇纸,才道:
“大可以请伙计在一旁作个真伪。”
马十四:“哼,请伙计?他的伙计当然跟他是一伙的!”
“那我呢?”
众人闻言,这才齐齐向游无晓身边的人看去。
其实落长明即便是蒙着脸,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也使得他自带一身矜贵气质,只不过太过突出,反而叫人的眼睛不怎么在他身上停留了。
马十四道:“你又是谁?”
落长明听了这半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马十四不过一个仗势欺人的狗腿子罢了。
他故意撂了这人的话不理,只转眼看向主位上一位百无聊赖的绝色女子。
“霓惊鸿,你看我行不行?”
坐在台上的霓惊鸿听见这一声,本来懒秧秧的神色一下就灵活了起来,似乎明媚的衣摆都跟着轻颤了一下,她像是有点不敢相信,犹疑着问出口:“落……咳咳,小明子啊?是不是?”
落长明:“……是。”
霓惊鸿立刻拍案而起,有些激动:“行啊,不信谁都不能信得过你,就你了!十四大哥,还请你去官府调个询令~”
马十四这回倒也没说驳,领了命就出去办事了。
马十五跟着他哥出来,有些不解:“哥,这、这回也这么放过啦,回去三爷那儿怎么交代?”
马十四:“你听说过乌苍山么?”
马十五擦了擦鼻涕:“没、没有,哥。”
马十四敲他脑壳:“笨!上次马三爷喝醉了的时候不是说过嘛,惹谁都行就是不能惹乌苍山,叫咱们哪怕光是听见乌苍山,也得绕道走。”
马十五:“一座、一座山而已,有什么不能惹的?”
马十四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哪知道为什么不能惹?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乌苍山上原来有人,且第一次见到乌苍山上的人。
他不想丢了面子,于是他冲十五嚷:“你懂个屁。”
不过听三爷的话总没错。
又说另一边,掌柜的不好对着一个小姑娘发脾气,但也绝对没什么好脸色,只让人上了两盏茶,一盏放在游无晓手边,一盏放在“小明子”手边,然后自己甩袖就走了。
哼!没有询令,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而霓惊鸿呢,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也不拿什么架子,心也大的很,什么有没有茶的都不管,只是从主位上下来,跟落长明他们一块儿坐在客位上。
游无晓抬眼看她,她就冲着对方嘿嘿笑一下,显得有些傻。
“嘿嘿,坐在这里离你们近嘛,好说话。小明子,这是你在北边的朋友吗?”
落长明端起茶:“嗯,嗯。”
游无晓:“哦,小~明~子?”
他说的实在太阴阳怪气,落长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会儿又突然想起他给定的晚上不准喝茶的规矩,又悻悻将茶盏放回到原处,伸手打了一下游无晓,又有些恼怒地看向霓惊鸿。
“什么小明子?本少庄主什么时候有过这诨名?”
“哎呀,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这不也是怕你被认出来吗?不过你怎么在这儿,一个多月没有你的消息,那群公子哥都说你是不是病了。”
我怎么在这儿?落长明心道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
若不是霓惊鸿,而是换作霓家其余的任何一个人在这里,他都绝对没有好脸色,一定要猜测对方是不是来跟踪自己,打探消息的。
在信的事情上,霓家依然还是他的头号怀疑目标。
不过就算他不问,他也大概知道她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
霓惊鸿此人平生只有三大爱好。
一,漂亮物件。
二,一个叫郑道的男人。
三,还他妈的是那个叫郑道的男人。
郑道如今在北边,她跟着来北边自然就不稀奇。
落长明:“嘁,病了?他们是盼着我死呢吧。话说郑道来北边干什么?”
一提起这个,霓惊鸿就愤愤:“他打小是北边人,后来少年时才来的南方,这你是知道的。听说他在这边有个青梅竹马,这回就是来寻的!”
落长明叹了口气:“你又是何必呢,只奉劝你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提起这个话题,他心里也未免一阵五味杂陈,只是没想到一直沉默的游无晓听见他叹气会突然看过来,一时间四目相对,有些猝不及防。
落长明顿了片刻,先移开了视线。
霓惊鸿难过地低下头,道:“我不,他答应要娶我的,怎么能食言呢?”
这时游无晓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落长明假装端坐着,却只觉得热,仿佛又回到了去七孔桥的那条道上,人挤人挤人,人山人海,热得他透不过气来。
“霓惊鸿,那只是年少时的家家酒,家家酒上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不是,不是玩笑。”
可为什么不是玩笑呢?
霓惊鸿是那样的固执,可她没有继续向下说,叫人分不清到底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她的自欺欺人。
落长明这会儿也觉得自己失心疯了,他和霓惊鸿谈这么多做什么?就好像他们好像是朋友一样。
可是他并不喜欢“霓”这个姓,也不会和霓家的任何人做朋友。
他在南边从来没有朋友。
“长话短说,全城的马都让你给包了,我们来是为了让你放两匹马给我们出城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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