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审刑院廊房中,一个年轻男子修身而立,他肩如横木,平整端正。层层叠叠的官袍,未能让他显得累赘,反倒更衬托出他身形修俊挺|拔。银勾革带圈出腰身,宽窄正相宜。
捧着点卯册的吏员望着他们审刑院的当家花瓶,暗暗咋舌。
这邵大人,虽然不是科举出身,祖宗荫庇为官。但这模样,这身段,刨除才华不说,进了大庆殿,点个探花绝非难事。
满朝文武,邵大人是一枝独秀的存在。礼部官考核,一向最喜从邵大人开始,毕竟邵大人往那一站就足够赏心悦目。也有只有许王驾临,才能掩过邵大人风头。
思及此,小吏员不禁有些惋惜。许王虽素称病弱,其人却是从身形上不输一枝独秀的邵大人。他偷着瞧过,许王若不握拳咳嗽,站直了身子,邵大人也逊色三分。
邵岁眉眼有些倦怠,揉着两侧穴位,勾了卯,“那位言大人,到了吗?”
这小吏抱着名册,思索一息,愣住,而后说:“好、好似来了。”
“来了就来了,没来就没来。”邵岁乜斜着小吏,“什么叫好似来了。”
小吏不及答话,廊下又涌进几位大人。他数着,六位大人,全都到齐了!
今儿个是什么仗势?!
审刑院虽时破格劈出的机构,但是内部划分同其他部门一致,甚至更清晰。之所以有六位详议官,是因为审刑院根据案情以及所涉及的案犯身份区别出六房。
这六房分别是:吏房,顾名思义,专案犯了事的官员;户房,则涉及案犯复杂,但以财货为主;兵礼房,较为头疼,他们手里的案子往往都是‘文字’不合乎礼法之流,以及个别其他部分决断不了的军事犯罪;再就是刑房,专案械斗引发的一系列案子;再后就是工房,则是负责工匠等一些身怀长技却行歪道的案子。
最后一房,称为主事房。其他五房详议官都归属其下。严格来说,五房详议官都是主事房下派去各房的。【本内容,纯属虚构】
不及底下吏员挑开帘子,已然跳进来一个详议官,这人虽俊俏,但眉眼里都是浪子的不端,透着油滑。这是户房的详议官宋流瑾,瞧见邵岁,满面堆笑:“子年,你今儿个来的真早啊。”
邵岁字子年,他不觑宋流瑾一眼,“宋云杪,你是户房的详议官,不是入内省的太监,收一收你那谄媚的笑。”
“诶——”宋流瑾拖长一声,“这可不能怪我,谁成天跟有钱人打交道不笑啊!做梦我都这么笑!”
工房详议官高峥是一个踏实吃苦的人,听见宋流瑾的话,说:“你宋云杪就是五蠹之首!我都穷死了!”
宋流瑾见怪不怪,甚至逡巡几人,“唉!这就不能怪我了!我家么,就是有钱!”
“不易,”刑房的详议官江鉴勾了卯,唤高峥,递给他一张图纸,“你帮我找个人,看看能不能把这个刑具做出来,等那位少监来了,以后嘴硬犯人少不了。”
礼兵房的详议官吴想和吏房的樊嘉树是一起来的,来时还能听见二人对话。
吴想说:“松尘,江文早琢磨着刑具,早晚要癫了。”
樊嘉树说:“文早不癫了,也有旁人癫的。筹策,咱们好日子到头了。”
二人一进来,邵岁倚在门边,不冷不淡地说:“你们两个这时候觉得好日子到头了,大庆殿上怎么不据理力争?争赢了,咱们用的多一位主子吗?还多一位走到哪里,都官就自裁到哪里的少监。”
樊嘉树瞧着邵岁,“你当日就不在大庆殿吗?你怎么不争一争?你邵子年话说的那么婉转含蓄,我心当你欢迎那位少监呢!”
“我看他邵子年是很欢迎那位少监的!”宋流瑾跟着起哄。
邵岁这个主事房的详议官,自然不肯吃嘴上的亏,当即要还口。却见高峥和江鉴挤出薄房,杵在廊下,活脱脱两根人柱子!
而后,听见二人说:“这就是许王殿下在大庆殿下亲自保举的少监言子偕?”
应着声,其余几人都望看去,人入眼,不禁喃喃疑惑:“不是听说这个言子偕当年投笔从戎,还去北地参战过,又经历一场死战……”
“就他这副样子?!还参战?!还死战?!”
“爷扛个锄头,都比他像回事吧?!”
吴想过来拍拍宋流瑾的肩,说:“你别自取其辱了,言子偕这个模样,扛个锄头都比你有人捧场。咱好好的继承万贯家财,在审刑院混个脸面就行了。”
而后几人又齐齐望向邵岁,笑里藏着坏心眼似地说:“邵大人,你这审刑院当家花瓶的位置不保啊!”
“新的脸面来了!”
“你得让贤了!”
邵岁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墙头草!几年同僚情谊,还不值他言子偕一张脸?”
几个人齐声,“我们要是许王,也捧他不要你!”
言子偕是从许王府出来的,有赵清徽的话在先,他见这几个人,真是可以说有恃无恐。
“诸位,久仰大名。”
以邵岁为首,几人按着次序见礼,纷纷道:“言少监,我们才是久仰大名!早知道你张这个样,就算咱们明里暗里都不合,也得叫上你一块南街里耍,白矾楼给你包了!”
“你看今天是不是个吉祥日?”
宋流瑾见人第一面,就邀请人逛花楼,“言大人,晚上白矾楼里闻闻女儿香?”
言子偕知道审刑院的详议官们年轻,都是各家推出来的代表,不想他们还真是不失纨绔风范。当即唇边挽了一笑,“宋大人,我囊中羞涩,可请不起你。去白矾楼门口转转,倒是可以。”
这些人从前虽不注意言子偕,但是他事迹,那都是听过的。只不过他们更明白,流言之下是司天监丁学淳对言子偕的驱逐。人家内斗,他们当笑话看。
宋流瑾没想到言子偕能这么直接,愣了一下,才说:“言大人,你看不起我宋某人,我带兄弟们玩儿,还要兄弟们掏腰包?!”他摆手,“那我还要不要脸了!”
而后指着其他几人,“今儿个日子好,都得去!”
“一个都不能少!”
“白矾楼不醉不归!”
聊完了俗事,就要聊正事。
言子偕看向几人,话说的很敞亮,“诸位是为着什么事留在审刑院,当的是差,还是人质。我们各自心中有数。”
一句话,在坐的所有人都望向他。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都不用科举,有几分本事,各自心里都有数。坐到审刑院么,那就更有数。说的好听,那审刑院事直隶于皇帝。说的难听,中书禁中与枢密院对接文治军政,他们插不上手。但是为了安置,还得给他们个去处。去处——审刑院有了,这么闲置在眼前久了,是碍眼的,所以这才有了审刑院专案。
六人各自端盏品茶,这得罪的人的差事都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现今还能让人眼馋的就是审刑院的特殊存在。纨绔子弟在审刑院,那审刑院就是个养孩子的牢笼,纨绔子弟在六部,那六部就是各家私有花园。他们在审刑院不务正事,但是换了吕正方的侄子吕延礼,祁攫风的儿子祁再明来,那审刑院就是利器!
“言大人,敞亮。”高峥说一句话。
江鉴说话冷硬,“言大人,恕我直言,今日来的是吕延礼,或是祁再明,再不济是吕溢清或者潘世子,说这话,我心里是有数的。”他看向言子偕,目光不善,“你言子偕来,这话,我听着心里想笑。”
邵岁领头笑了,见他这样子,其他几人也跟着笑了。
言子偕望见,暗暗叹气,赵清徽让他给这些人留点掩面,毕竟都是各家精心养出来的贵公子。心不够硬,听了急辞,想不开也随那些都官自裁,这就很难办。
他拿出公主府得来的《天官书》残页,举在众人视线都能及至之处,言子偕更为坦然,“诸位,我便不藏着掖着了。我言子偕,当年出东都,是为了这本《天官书》,而今回东都,仍旧是为这本《天官书》。”
几人心惊不已,这可是今上心中的大忌。
言子偕踱步到中央,他说:“当年,我得《天官书》之时,年纪正青春,只觉得《天官书》是一本能将满天星辰纳在其中的星学之作。可后来,《天官书》没有给司天监那些先辈们一片理想汪洋,还将天河倾倒,淹没了无数条人命。将先辈一同带离人间,同化为星辰中一点光亮而已。”
“但我太爷曾说,他们生于本朝,即便是一名天文官,他们为理想汪洋,奋袂而起,只在这个王朝作为他们自己活一次。他们是三生有幸的。”
言子偕说:“这是我当年出东都的理由。那诸位留在审刑院的理由呢?”
几人沉默许久。他们中有多少人是真的想留在审刑院呢?
还是高峥,他说:“我不想留在审刑院。我想去田埂,看看那些农夫究竟是怎么将秧苗插的如此整齐,看看水车是怎么转动起来的,还能不能改进的更好。”最后,他想起个地方,“我想留在楚君堰。”
“不易!”吴想斥责他,眼中分明写着,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这个言子偕煽动了!
高峥说:“吴筹策,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这官场的九转曲折!我不想这么熬下去了!高家所有的图纸都交给工部了!我为什么不能走!”他站起身来,“我不想再在大庆殿上跟着你们麻木的跪下,起来,再跪下!”
言子偕旁观的神态极为泰然,他似常见这种争执和矛盾。
吴想站起身,说:“我们食君之禄,理当——”
“吴筹策!”宋流瑾喝住他,“什么食君之禄,我问你,你这个月的禄米买得起你常日穿的绸衣缎袍吗?靠着这点禄米,你能用得起徽州来的上等纸墨笔砚吗!你用不起!高不易也用不起,高不易想走有什么错!”
“宋云杪!我早就看不惯你这副败家的样子了!”吴筹策指着他,“高不易想走,尚能够理解,你呢?你有高不易的志向吗!你不想待着,是怕自己无闲暇去白矾楼挥金如土,玩了妓|子,再玩娈|童?!”
宋流瑾怒了,当即甩着袖子,向吴想冲去。“今天我不把你这狗嘴里牙打掉几颗!这事就没完!”
江鉴拦住宋流瑾,“你冷静冷静,言大人初来,你们就打起来,这像话吗!”他转头望邵岁和樊嘉树,“你们两人还有心思吃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