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田家英也盼着赵子言能来,见着面就莫名开心起来。她不得不警惕起来,不用妈妈提醒,现在是自己都筑起几道堤防,提防他跟提防自己的心如洪水猛兽,越是这样越关注他,结果这堤坝只是将他们与众人隔开,里面圈满了动物,偶尔眼神对视便惊起一片骚动如兔起鹘落。每每到这个时候赵子言就收起摇曳的心旌,她暗示自己跟大学生谈恋爱是一种不务正业的放肆,转念举起了白旗。
不管内心怎么想她还是习惯性扣准时间把蔬菜与凳子准备好,她自己不参与摘菜,一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二来是怕赵子言看到自己粗壮的手指,但藏拙难免要露怯。赵子言也看出她的顾忌,多次想冠冕堂皇的告诉她这是一双劳动者的双手,是光荣的双手而不是耻辱的双手,没必要藏着掖着,又怕词不达意更伤她的自尊。这一天赵子言在田家英饭店吃过午饭就留下来帮着洗碗摘菜。
田家英忙完手上的活认真端详了一下他说:“你这几天看着黑了好多,上哪里挖炭去了?”
赵子言说:“练车练的,那练车场没没遮没挡的,练个车跟军训一样,大太阳底下一站好几个小时,能不黑吗。那边的教练更黑,木炭一样,脾气也跟木炭一样,点火就着。”田家英艳羡说:“再过不了多久你就有驾照了,也能开车了。等你什么时候买了车带我出去逛逛。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私家车。”赵子言得意说:“那当然。等有钱了就带你去兜风。”在他的心目中自己一毕业就是有钱的成功人士了。田家英搬了张凳子在赵子言跟前坐下看着他摘菜,刚坐下就将双手抄到口袋里去,随口说了一句:“天都变冷了。”赵子言看了一眼外头的那个嫩阴天,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初长成的模样。“新的冷空气又要来了。”他这样说道,一副教书先生的口吻,俨然在教她看云识天气。田家英很惊诧:“真的吗,这你都看出来了。”赵子言被她的认真劲逗得笑了起来,说道:“我哪里能看得出来啊,是上天有人偷偷告诉我的。”
“你骗人。”
“我说的可是鬼话啊。”
田家英掏出右手从地上捡了片菜叶丢过去说:“哄鬼。”说完又把手藏回口袋里。
赵子言伸手挡了一下菜叶又煞有介事说:“我是哄鬼,可是我不骗人的,你说老天几时刮风几时下雨几时来冷空气那是天意,盖闻灵机冥缅,混茫眇昧,我一凡夫俗子没有奇门遁甲之术哪里能看得出来,当然是上天有人偷偷来告诉我的。我上头有人。”田家英听他文绉绉胡诌一通,大概明白什么意思,笑说:“你真当我傻瓜啊,我也是读过书的人,以前课本上讲冷锋过境遇到暖湿气流会下雨,讲什么西伯利亚属于副极地低气压带,然后怎么着就让寒流南下了,一到冬天就刮西北风,不知道这些我还不知道天气预报这么一回事啊。”
“想不到你懂的还挺多,你还不好骗啊。”
“想骗我,你还嫩了点。别忘了,我品学兼优。”
赵子言笑说:“我还以为你会说你大我三岁,吃过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啊!”
“抱你个大头鬼,又胡说八道。脸皮厚还爱耍嘴皮子,到时候拿刀切下来炒一盘猪头肉了。”
赵子言说:“炒给你吃。跟谁学的 ,伶牙俐齿的?”
“跟你学的。你不大学生吗,我就一高中生,到底是谁比谁大三岁。不跟你学跟谁学啊。不过我看你这个老师也只会嘴皮子功夫了,别的好像也都不懂。”
赵子言不服气说:“开玩笑,有什么会是我不懂的。我可是无所不知的百科全书,有什么是我不懂的。真的,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答不上来算我吹牛。”
田家英环顾四周想了想说:“那好吧,你说马路对面那个黑色外套的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你不是无所不知道吗,你告诉我他姓什么叫什么?”田家英将了一军,以为死棋了,哪里知道赵子言看了一眼那个男的煞有介事道:“他姓李,叫李木齐。不信你可以去问他。顺带还可以告诉你旁边那几个,算是赠品。戴帽子的老头叫老李,不信你可以问他。还有那个,你看,骑自行车的,小张。哦,开车过去的那个,你看见没,小苏,一口龅牙,大家都叫他龅牙叔来着。不信呐,你追过去问啊。”赵子言笃定她不会起身追着那些人一一核实就信口开河胡乱编排起来。田家英自然不会去找那些陌生人做人口普查,而且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赵子言得了胜,沾沾自喜说:“还有什么不懂得尽管问,普天之下就没有我不认识的人没有我不知道的是事。隔壁老王家的猫生了几只小猫我都知道。四只,你不明白吧。你过去看也许没有四只,不过没关系,我告诉你,那猫外面有私生子,别以为这点猫腻能逃得了我的法眼。”田家英笑得更欢了,脚都抬了起来,惊动得她的妈妈都从里屋走出来看个究竟。田家英笑过擦拭着眼角的眼泪问道:“那猫的私生子跟你没关系吧?”一问完在那滴泪水中淹没的笑容又浮现出脸庞,荡漾出阵阵笑声。
赵子言见她笑得灿烂,竟有些看呆了,田家英见了板着脸伸手拍了他一下说道:“什么表情啊,我笑得有那么吓人吗?”赵子言忙打圆场说:“不是,你笑得很好看。尤其是你的辫子。以前看一部电影叫《大辫子的诱惑》,里面女主角的辫子还没你的好看,那个男主角就是因为这条辫子爱上女主角的。”
“这就是爱屋及乌。因为房子爱上了乌鸦,这乌鸦其实未必会领情的,万一房子没了乌鸦怎么办啊。跟现在的人谈恋爱一样,都是奔着房子车子去的,有房子才有婚姻跟爱情,乌鸦才有了落脚地。”
“你不会这么现实的。”
“怎么不会,有个有几套房子的人家还在等着我答复,哪天心情好就答应了。”
田家英说得轻巧,赵子言听着沉重。他弱弱说了一句:“你不会看上的”。田家英说:“那我该看上谁......谁又该看上我呢?”这询问像是一个灯塔,照射出一条路子,赵子言却还是触礁了,他不自信自己会跟那有几套房子的人比,也不敢就着这话往下接,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迷惑最终都搁浅了。
这一天赵子言照常过去帮工,外面阴云低垂,天空显得分外清冷,一副将要下雨的样子,每个人的心里先湿漉漉起来。田家英微微耸了下肩开口打破沉寂:“我妈现在越来越怕我,她看着你们这些人上了大学然后要毕业就更加怕我。要不是她那么自私我也能跟你们一样,但是我现在就只能在这里煮面。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不然像我妈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女儿面前变的这么软弱。她以前很漂亮,也是因为漂亮才任性,非得去追求什么自由恋爱,结果被人骗了。任性的人又都要面子的很,非得去找人家论个对错,你说那还有意义吗?搭上自己二十年青春不说还要搭上我。到头来自己好好的人生弄得这么可怜,就剩我跟这个店。我不喜欢她这样子,也不喜欢她看我脸色的样子。”
赵子言感慨说:“我觉得你妈妈还是很漂亮,她完全可以再嫁的。一个人过一辈子,其实是很孤苦伶仃的事情。”
“要嫁早几年就嫁了,也不知道她是放不下还是放不过。要说放下了,那么以前那么执着坚守的东西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好说放不过,那就是始终跟自己过不去。有时候骂那个人比骂什么都狠,经常有叫我留着大辫子,就怕我给剪了,我知道我像她以前的样子,她以前也是一头长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那个人就跟你说的那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一样,说怎么喜欢这辫子。其实我讨厌的很,难打理不说还像个老古董。以前上学的时候还有人笑我土。”
田家英突然说起这些家事倒让赵子言有些震惊,对田家英妈妈有了个全新的认识,一个重生的田母在他思想的子宫里分娩了出来,磕磕碰碰带着一堆的信物,思情未抵此情深,不过多少物件都经不住老去,思念既然能瘦松脱了缠臂金也能廋了自己,最终成了一道游丝,便寄情于自己女儿的一头长发上,只有这件信物是不断成长的,睹物思人不如看着一个人思念一个人。
田家英低着头带着幽怨继续倾述她的衷肠:“那年我考高中,她应该砸锅卖铁支持我把书念下去的,可是她却叫我别读了,说是根本没办法供我读书。那时我就恨她恨得不得了,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手变得那么难看,就更恨她了,她没能力教养我干嘛生我下来。”说到这里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赵子言见着诧异却也不知所措。田家英继续说:“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她开始有点怕我,想再恨就恨不起来了,有时看看她也觉得她可怜。也因为这个我时常觉得害怕,你说看上谁跟被谁看上是件多可怕的事情,谁能保证自己遇到的人就是对的,像你说的,这会儿是真的,下会儿就不是真的,那这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人生因为这么个人被彻底改变却是真真的。”赵子言发现她有时会说出很深刻很独到的见解,只是今天这见解黯然听者跟着伤神,也就无法给个很好的慰藉,甩了甩手偃旗息鼓说:“哎,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田家英看他手冻得通红说道:“那这些菜你别摘了,反正今天的菜也够了。我去帮你倒点热水你烫一烫暖暖手。”说这就起身去找个脸盆到了半壶热水下去,自己伸手试了下水温觉得还行就端到赵子言面前。赵子言接着水盆时忍不住盯着田家英那双手忍不住想要去握,可是他始终不敢,只是直勾勾盯着看。
田家英被这么一看本是停留在手上的水温传导到了脸上去,**辣烧红了一大片,想抽回手藏到口袋里去又怕打翻了水,待水盆落了地才赧然道:“我的手很难看吧?”而后不知该抄到口袋里去还是摆在跟前,一时无所适从。
赵子言这才回过神说:“人好看,什么都好看。”
田家英竖起食指点住他说:“少来啊,不许胡说八道,也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胡作非为。不要跟那些人一样,油嘴滑舌的。我讨厌油腔滑调的人,华而不实。”田家英的阻吓吓退了子言的甜言蜜语,他低着头把水端出去倒掉,回来时问说:“那个家里有好几套房子,你会答应吗?”田家英噗嗤一声笑了:“我跟你讲别的你记不住,单就这件事情记得那么清楚。看得上看不上我还得跟你汇报啊......你以为我会看上他家的车子房子啊,太小瞧我了吧。”
赵子言的手刚才被温水浸润的服帖,整个人也因为这话变得舒展开来,说道:“我就知道。对了,我们没什么课了,几个同学人要去参加毕业旅行,到时候要跟你这边请几天假。”田家英笑说:“还真当我是老板,你这事也要跟我汇报?”双手再次背到身后去。过了一会儿又问:“会去多久?”
“两天,最多两天。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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