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鲜血

天光微亮,晨雾未散。

一少年手持鱼笼,滴滴答答,往巷末奔去。

匆匆踏进屋院,郁郎迅速打开鱼笼,将笼中两只奋力挣扎的鱼投进鱼缸中。

屋内的人听见声响,移步来看。

“兄长。”

见郁郎回来,青郎一声惊喜,然而,看到其手上鲜血淋漓,目色一变。他看了看屋内卧病在床的母亲,取了一张巾帕,一跛一拐走向郁郎。

“兄长,你的手,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青郎忧心盯着郁郎的手,将巾帕递给对方。

郁郎接过巾帕擦了擦血迹,目光往鱼缸瞥了瞥。

“被这两只滩涂鱼咬的。”

青郎看向鱼缸,疑惑地皱了皱眉,问:“这鱼,从前有这利牙吗?”

“我也觉着有些奇怪。不过,我也许久没见这鱼了,今日在河滩边,竟然被我碰见了。”

说着,郁郎拿起一旁的鱼叉,伸进鱼缸中,往鱼身上轻戳了两下。

“一开始,我怕将鱼吓跑,没敢直接扑上去,结果,这俩鱼不知抽了什么疯,察觉到动静,竟双双朝我扑来了,我没留神,便被它们咬了。”

“疼吗?要不要上些药?”

“无妨,反正上了药,一会儿也是要被水冲去的。”郁郎笑了笑,随后,手上发力,往鱼身刺去,“母亲喜欢吃这鱼,先炖一只给她吃。”

片刻后,郁郎将鱼汤端进屋,提醒了一声,缩起手,转身欲离开。

“等等,你手怎么回事?”

听见母亲询问,郁郎支支吾吾没敢说实话。

青郎走上前,替郁郎解围。

“母亲,这是兄长特意为你做的汤,快趁热喝。”

说完,两兄弟默默往外走,忽然,又被母亲叫住。

“过来,这鱼眼睛,你们吃。”

两兄弟听闻,相视一笑,乖乖回身,一人一口,将鱼眼分食下肚。

翌日,郁郎捕鱼久久未归。

眼看日照当头,青郎拿起鱼叉,欲将鱼缸中剩下的一只鱼抓起烹饪,但不知为何,无论他如何下手,总被那鱼轻巧避过。

无奈之下,青郎用渔网将其抄起,可就在此时,那鱼竟跃身而起,朝他手上狠咬一口,一霎间,他吃痛松开手,那鱼又趁机跳回鱼缸。

“我回来了,青郎,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郁郎怀中抱着大袋吃食,脸上原满是喜悦,然而,看见青郎站在鱼缸边捂着手,他笑容淡下,连忙放下东西,上前查看。

“我看看。”

“兄长,这鱼咬人好疼。”

郁郎见其手上伤口不深,稍稍缓气,低声责骂。

“早说了这鱼凶猛,你怎么还去招惹。”

“你迟迟没回来,我只好先……”说话间,青郎发现郁郎手上的伤口异常红肿,不禁担忧,“兄长,你手上的伤似乎变重了。”

“……”郁郎看了看鱼缸中的鱼,收了收手,“没关系,伤口泡了水,会这样的。”

见郁郎不以为然,青郎有些生气:“兄长,你还是好好休养几日吧,别像我,误了治,废了腿。”

郁郎顿了顿,随后温然一笑,点点头。

“好,我今日捕到了一条大鱼,卖了个好价钱,明日会休息的。”

“真的吗,你可不能偷偷跑出去。”青郎疑问,显然不信他的话。

“嗯……”郁郎左右看了看,“我明日上市集将这些鱼干卖了,不碰水,好不好。”

“那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母亲病了,你要在家照看。”郁郎往屋内看了一眼,又问:“母亲怎么样?”

“今日气色好了许多。”

“那便好。一会儿再吃些好的,说不定明日便好全了。”

郁郎边说,边将地上的东西拾起,匆匆赶去举炊烹饮。

青郎看着郁郎在院中奔来跑去,指了指鱼缸,问:“兄长,这鱼……”

郁郎思考片刻,应答:“先养着吧,这鱼放鱼缸里,也能活很久。”

午后,两人一同收拾晾晒好的鱼干,忙忙碌碌,白日一晃而过。

入了夜,两人早早躺下,可翻来翻去,双双都没能入睡。

“兄长,你睡了吗?”青郎犹豫了许久,喃喃开口。

“没有。”

“兄长……”

“嗯?”

“我手上,长了一些东西。”说着,青郎将手袖掀起,“有些疼痒,睡不着。”

“你也……”郁郎惊讶,也抬起自己的手,“我昨夜便长了。”

黑夜昏暗,但两人隐隐都能看见,这是些痘疹疙瘩。

“兄长,我们,是不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青郎颤颤问。

郁郎放下手,沉思了许久,缓缓开口:“没事,别怕,也许明日便好了。别想太多,忍一忍,睡着便不痒了。”

郁郎将青郎哄睡了,自己则睁目熬了一宿。

然而,第二日,两人痘疹均未消去,反而愈长愈多。

出门前,郁郎叮嘱青郎:“我们长痘疹的事,先别告诉母亲,我改天去找大夫问问。”

“嗯,我明白。不能让母亲担心。兄长你早些回来。”

青郎说完,目送郁郎离开。

此后,他便坐在屋门前,静静等候。

可却没想到,等来了不速之客……

“那日,兄长刚离开,那几个王八蛋便闯进家中,说兄长抢了他们的鱼,明目张胆开始抢东西,我与母亲气不过,与之打起来……结果……”

“别说了。”

安翊阻止青郎继续描述细节,因为,除了青郎本人,他方才,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日发生的一切。

安翊摸了摸青郎的头,如兄长一般安慰他:“那日,你很勇敢。”

青郎将头沉沉低下,声音依旧平静。

“当晚,兄长便将那鱼放进了他们院中。”

“与我们料想的一样,那几人,也被鱼咬伤,发了痘疹,而且症状比我们更严重。”

“可我们不知道,那痘疹,原来是会传染的。后来,越来越多人因这病死去……”

青郎缓缓陈述着,忽然,院外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

几人闻声,立即提高警惕,将青郎护在身后。

片刻后,昨夜场景仿佛再次上演,一群人气势汹汹将屋院团团堵住。

看到青郎的第一眼,众人震惊。

“那人是青郎吧,他果然没死!”

“我就说他们家有古怪,疫病肆虐的那段时间,也只有郁郎那小子还能坚持捕鱼。”

“那可不是,毕竟是他们放的鱼怪,他们肯定留着秘药,否则怎敢犯这个险。”

众人议论纷纷,一转眼,将矛头直指青郎。

“青郎,快将你们藏着的秘药交出来。”

“我不知你们在说什么。”青郎抬头看向那人,握紧扁担,冷冷说道,“而且,即使我有秘药,凭什么给你们。”

“如今鱼怪又现,不少人又起了痘疹,你将那秘药交出来,便当是替你兄长赎罪。”

“赎罪?”青郎推开几人,咬着牙用扁担撑着站起身,“是,当日那鱼是我兄长放的。但那鱼就在河滩,那河滩村中人人都去过!凭什么就指定了是我兄长惹起的祸端!凭什么要我们赎罪!”

众人被问得一怔,开始面面相觑。

眼看空气僵持,一人高声又喊:“荒谬之论!既然是你兄长放的鱼,必定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青郎听闻,情绪瞬间失控。

“可我兄长与母亲都已经被你们逼死了!”话落间,他拄着扁担冲上前,嘶声大吼,“你们还不解恨是吗?来吧,杀了我,杀了我!”

“青郎!”

一刹间,安翊与白桃双双惊喊。

安翊快步而上,将青郎拦下,目光狠戾地看向众人:“快滚!”

“你们这些异乡人,为何硬来插手我们村的事!凭什么让我们滚!”

一人怒目圆睁,放声大骂,然而下一刻,骂声骤然变成尖叫声。

“我的手,我的手!”

“凭我马上可以送你们上路。”

冷清舒沉声回应,又徐徐抬起手。

众人见状,再不顾寻药,互相推搡着,慌忙逃出屋院。

待一切恢复平静,青郎看向几人,平静说道:“你们快走吧,上涂村,马上又会死很多人了。”

白桃走上前,语气柔和:“青郎,你不是说喜欢人少的地方吗?我带你去我的家乡,那里很安静,不会有……”

“谢谢你白姐姐,我不走。”青郎摇摇头,再次面向废墟,缓缓跪下,“我要留在此处,陪着他们。”

“……”

见青郎态度决绝,几人陷入沉默。

半晌,安翊冷不丁开口:“青郎,你当真知道那疫病的秘药吗?”

青郎听闻,目色一怔,许久之后,将扁担交给安翊。

“兄长在扁担上刻了字,上面,应是疫病的药方。”

安翊接过扁担,只见其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以血入药。

安翊惊异地盯着那字,一霎间,数个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看见郁郎将青郎扶出满是尸体的房屋,撑着扁担一步一脚印走到流淌的溪河边,哭着将其推如河中。

他看见郁郎凌晨捕鱼时,莫望舒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最后他哭着倒地跪下。

他还看见,郁郎在莫望舒的指引下,用刀将自己的手划开,让鲜血慢慢注入一锅沸腾的汤药中,随后那汤药便被送进每个病患的嘴中……

“殿下,我这样,算是赎罪了吗?”

“你的血是药引,是你救了他们,今后,你不必再自责。”

“我希望我赎了罪,老天能保佑弟弟平安无事。”

“你放心,老天会听到的。”

……

“嗯,老天听到了,你弟弟,的确还活着。”安翊握紧扁担,喃喃自语。

青郎听清了安翊的话,眼眸中泛起光亮,立即抬头扫视周围。

“兄长,是兄长来了吗?!他在何处!”

安翊看着青郎近乎癫狂的模样,放声直言。

“青郎,你冷静一些!世上没有鬼魂,你兄长已经死了!”

“……”

“但他希望你活着。你若是不同我们走,那些人可能会再来找你麻烦。”

青郎看了看安翊,忽然间,低下头,冷漠道。

“无妨,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算是化作厉鬼,我也要在此处看着他们,痛苦死去。”

少年语气很平静,但字字满是恨意。

几人凝眉,再次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白桃看向安翊,缓缓说道:“安翊哥,人其实是有灵魂的。”

“人们死后,若是有未了的心愿,会在原地徘徊数日,直到心愿达成或是放下执念,才会进入轮回,然后转世投胎。”她走到青郎身边,轻抚他的头,柔声细语道,“我会施展招魂术,让你们见一面。”

“小白,你……”安翊不可置信地听着白桃所言,不解地朝冷清舒看去。

而此时的冷清舒,也同安翊一样满目疑惑。

安翊瞬间明白,制止道:“小白,不可乱来。”

“放心安翊哥,这个灵术,我虽然不常用,但却是我最擅长的。”

话音落,只见她驱动灵力,往废墟处挥袖,紧接着,将一抹红光注入青郎额间,与此同时,青郎暗淡的眼眸倏地亮起。

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激动、悲伤、喜悦一并涌上,泪水无声无息滑落,双唇不受控制般颤抖不已。

“母亲,兄长,我回来了……”

此后,青郎对着空荡荡的前方,与“他们”默默交谈。

“好,我明白了……”

点头,哭泣,道别。

青郎泪眼倾听着,除了第一句话与最后一句话,旁人再没听到其他。

安翊不知青郎看到了什么,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知他一句明白后,看向白桃,同她道谢。

“白姐姐,谢谢你,我见到他们了。”

“他们同你说了什么?”

“他们……没说什么……”

见青郎又将头埋下,白桃扶着他的肩,声音不似平时,深沉而又语重心长。

“青郎,我知你心中有恨,每个被迫失去挚爱的人,心中都会有恨。可是,我们不能总是带着恨意度日,这样太累了。”

说完,白桃移目看向安翊,慢慢躺下。

“安翊哥,我有些困了,想好好,睡一觉。”

安翊见状,目色突变,冷清舒淡言:“无妨,让她睡吧。”

冷清舒如此说,应是无大碍,可安翊还是抬起头,往周围搜寻了一下某人的身影。

此时,青郎忽然开口。

“安翊哥,我想通了。”说着,青郎站起身往外走。

“你去何处?”猜不透青郎的行动,安翊疑问。

青郎微微回头,答:“放血入药,救人。”

“……”

从恨意满满到放血救人,少年的态度转变太快,安翊与冷清舒双双对视。

“青郎,你决定好了吗?”安翊再问。

“嗯。”

青郎点头,随即迈步欲出门,安翊走上前,又将他拦下。

“等等。”安翊看着青郎,勾唇一笑,“若是要救人,不必放你的血。”

青郎不解:“可只有我与兄长的血……”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安翊望向天边渐红的晚霞,牵起冷清舒,“看好你白姐姐,我们尽量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出了屋院,两人分头行动,一人负责抓人,另一人则负责将村民引来。

安翊村民引到一屋门外,停下脚步,放声道:“诸位停步,那治疫病的秘药就在里面,但药还未炼成,还请诸位在此稍等片刻。”

说完,安翊推门进屋。

屋内,两个男人被捆紧手脚躺倒在地,一女人蹲在角落瑟瑟发抖。

“你们,快放开我。”

见有人进屋,疤痕男眼神凶恶,但声音却是有气无力,像是方才早把嗓子喊哑了。

安翊见状,看向冷清舒,问:“清舒,你将他的腿都打断了?”

“嗯。”

“辛苦你了,修理这种恶人,我只怕脏了你的手。”安翊抬起冷清舒的手,摸了摸,轻言,“只是光是打断腿,似乎还不行。”

疤痕男闻声,目光惊恐,奋力往后缩。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没什么,让你吃个东西。”

安翊话音刚落,冷清舒一挥手,两团黏腻乌黑之物摔落在地。

安翊抽出匕首,将两人的手解开:“你们一人一只,吃吧。”

疤痕男脱了手,迅速往远处爬,安翊上前,将人拖回来,抓着头朝那物便往下按。

“这是什么!我不吃!”

那人拼命挣扎,紧闭双唇。

安翊实在不想碰那张脸,叹了口气,看了看两人,说道:“抱歉,忘了说明,你们之所以会得疫病,其实是中了鱼怪的毒,郁郎他们,并没有什么秘药,不过是吃了那鱼怪的眼睛,抵去了体内的毒素。现在你们面前的东西,正是鱼眼。”

疤痕男听闻,脸上惊疑不减,而一旁一直没说话的男人,此时默默将鱼眼拾起。

疤痕男见其举动,错愕叫喊:“甄大哥,万一他是骗我们的。”

男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言:“你看看你有选择吗?”

“不愧是大哥,有觉悟。”安翊笑了笑,紧接着,放开疤痕男的头,将匕首架在他脖颈处,“吃下去!”

“我吃!我吃!”

看着他们吃完鱼眼,安翊又笑着说。

“恭喜你们,今后,你们再也不会因疫病死亡了,当然,只要你们好好活着,有了你们的血,大家也都不用惧怕那疫病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很难懂吗?”安翊看向屋内几人,声音开始越来越大,“你们之前喝的驱疫汤药,便是以郁郎的血做的药引,如今他已经死了,总该有人接替他放血救人吧。”

几人听见安翊的话,纷纷怔住

不一会儿,角落里的女人颤颤发声:“我……我可以离开了吗?”

“去吧,若是门外的人没听清,你便将话一五一十告诉他们,否则……”

“好,我定说清楚,定说清楚。”

安翊看着女人打开门,又大声补充道:“啊对了,那汤药以鲜血做药引,至于用量多少,我也不知道,那河滩里的鱼怪好像也不止一只。”

一霎那,屋里屋外的人都惊得哑口无言。

疤痕男看见门外的人,慌张地掐住自己的喉咙,疯狂呕吐,像是要将方才吃进的东西吐出来。

安翊厌恶一瞥,走近那人,低声言:“既然你喜欢利用人心,今日便让你也见识见识人心险恶。”

说完,安翊一记手刀将人敲晕,随后,与冷清舒走出屋门,飞身离开。

路上,安翊同冷清舒说:“清舒,谢谢你。”

“嗯?”

“没什么。”安翊摇摇头,望向天边鲜艳似火的夕阳,说道,“今日晚霞真美,若是没有那些恶心的东西,我们应该早已在余晖中笑谈明日。”

“嗯。”

两人马上回到屋院,不知为何,安翊忽然想起白桃的招魂术。

“清舒,人真的有灵魂吗?”

“没有招魂术,那只是幻术。但灵魂……”

话未落,目色惊。

血色黄昏下,只见白桃抱着青郎大哭。

安翊慌张奔去,他没想到,那个胆小怯懦的少年,竟将碎瓦插进了自己的心脏中。

他死状惨烈,但脸上却留着安详的笑容,手中紧紧攥着一张麻布。

安翊颤抖地将布张开,上面是一封血书:

“那鱼,其实是我放的,最该死的,应该是我,我不想让他们等太久,谢谢你们。”

安翊将血书放回少年身上,深呼吸着仰起头,努力不让自己失控。

此时,白桃移目朝他看来,泣不成声。

“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为何还是……”

一语凝咽,一问奈何,一悲哽在心间,郁郁不能平息。

刹那间,她压抑已久的腥红涌上口鼻,喷薄而出,鲜血彻底染红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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