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璋在另一架作战机上。

黎清问过林素文才知道，这一队作战机有二十架。它们如同空中的鸟群，训练有素地排着长队，趁着夜色飞往北河市。

林素文帮她联系上了贺云璋。

对讲机里，贺云璋的声音有些疲惫，他应该许久没有休息过了。

贺云章先关心了她的伤势：“黎清，你感觉还好吗？”

“还好，不致命。”黎清看到系统面板上，她的生命值正在缓慢恢复。

“那就好。”贺云璋松了口气，他没有因为黎清不听从他的指令而说些事后责怪的话，黎清还不是联邦军的人，不适用上级命令高于一切的准则，他似乎做过思想斗争，选择了另一种和平的语气。

“不管怎么说，你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我已经将你的功劳报告上级，他们很高兴有你这样的进化者存在，如果你愿意加入联邦军，上级会第一时间通报表扬。”

“嗯。”黎清对表扬这种虚浮的荣誉不感兴趣，末日下，她更关心的是实质的好处，她问贺云璋：“那三套防护甲，可以兑现吗？”

“完全没问题。”

“我身上那件损坏了，可以配一件新的吗？”黎清得寸进尺。

贺云璋因她直白的要求而笑出声：“可以，抵达目的地后，我马上兑现。另外，如果你需要武器，我会配一把常规作战枪给你。”

常规作战枪，和影视剧里的手枪类似，只不过射程和威力不容小觑。

贺云璋很大方。

黎清这才想起来：“你的震爆枪，被我弄丢了。”

和魏长官的混战中，最后一击她丢掉了枪，改用双手抓握剔骨刀。剔骨刀她带回来了，但是枪，她没留意。毕竟不是接受过训练的作战兵，没有这种“人在配枪在”的自觉。

贺云璋没有追究她的责任：“没关系，武器现在还充盈。”

“你人还怪好的嘞。”黎清调侃了一句。

贺云璋再次笑了笑，语气放松下来：“在你昏迷的时间里，你带回来的那些人——茴筝他们，已经被另一个小队安顿到安全区了。”

“那再好不过。”

聊了两句，黎清问起了北河的情况：“贺队长，你联系上北河农科所的幸存者了吗？”

她抓着对讲机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一旁的林素文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肩。

这个问题，让对讲机那头的贺云璋，沉默了几秒。

他回答得很犹豫：“你从下水道出来之后，我们和707的联络再次断了，所有的军用智能都陷入了瘫痪状态，我们无法通过它们联系上任何人。”

这些机械智能已经完全替代了老旧的通讯方式，接入了每一个系统，运行这么多年都没有出事，人们已经产生了依赖性。尽管有些防御措施，但如今，这些智能器械的瘫痪对他们打击不算小。

黎清想，瘫痪这事，大概率和她的系统脱不开关系。

贺云璋接着补充说明：“但是我们通过老式控制器，得知农科所的避难区还在正在运转，里面一定有幸存者，只是现在无法确认幸存者有哪些，你先不用担心。”

“好。”黎清咬咬牙屏退杂念：“无论如何，我都得亲眼确认。”她问：“我们还有多久抵达？”

“表盘显示，离目标地还有半个小时。”

“好。”

黎清将对讲机还给了林素文。她转头看舷窗外，天色已经逐渐变得朦胧。

一层淡蓝色的柔光笼罩着这片土地，天边出现一抹亮白，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泡在水雾里看不真切。

天要亮了。

她花了点力气坐起身，视线往下移，看到了地面上的情况。

作战机飞得并不高，底下延绵的青山绿植，在朦胧的光线下像蛰伏的怪兽。群山间偶尔见到一条河流，河流两边傍生着城市，一小堆白色红色的建筑在群山之中特别显眼。

这是人类的居住地，而现在，这片地方正在被绿色吞噬。

如同几百几万年间，人类砍伐森林，侵占土地一样，这些变异的植株，开始清缴人类，抢占土壤，直到完全覆盖这颗星球。

竞争，存在于宇宙诞生的每一刻。

黎清移回视线，这才发现赫原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站到了行军床边上。

“你怎么样？”赫原主动问。

“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

黎清身上的衣物换过，黑色的作战背心和林素文穿在里面的是同一款，她们身形相同，林素文把衣服和裤子匀给她穿。

这衣服因为是军用款式，很轻薄透气，穿着非常舒适。

行军床前摆了一双黑色军用靴子，是新的，听林素文说，是贺云璋特意送过来的。

她原本的鞋子穿了个洞，已经完成了鞋子的使命，光荣退休。

也算不赖，白捡了一套“皮肤”。

赫原没有靠得太近，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黎清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以及光着的脚，上面的伤口已经做过处理，尽管如此，扭曲的疤痕和缝线，也令人心惊胆战。

他一时间怔在了原地，被沈涵抓了个正着。

睡眼迷蒙的沈涵薅了一把他的卷毛：“干嘛盯着看？非礼勿视。”

“我这是关心队友。”赫原红着耳尖大声澄清。

“咦，你终于承认我们是队友啦？死傲娇。”沈涵一屁股坐在行军床的空位，她一醒，整个后舱都热闹起来。

沈涵伸出手想轻轻触碰黎清缝合的伤。

林素文急忙阻止了她：“不能碰，小心感染。”

沈涵缩回自己的爪子，小声问：“疼不疼？”

“挺疼的。”黎清仰头：“要不我在你脚上扎个洞你体验一下？”

“不了，谢绝好意。”沈涵抱着自己的胳膊缩起了肩：“黎清，你真是女人中的女人，要搁我身上，早滋儿哇乱叫了。”

黎清笑起来：“看着吓人，但其实都是皮外伤。”

“给我们说说，你在下水道里发生了什么。”

黎清简略地挑了些情况同步，包括系统突然和她对话，她也没有隐瞒。

在后舱的，都是她信得过的人。

林素文听到系统的事，询问黎清：“我可以和作战队分享这个消息吗？”

“我建议不要。”黎清已经考虑过了，“联邦军是一个整体，你告知他们，相当于整个联邦军都会知晓我的事，包括那些进化者。”

“你不想让他们知道？”林素文反应过来，“你在防备那些进化者？”

“是的，我会成为靶子。”黎清直白地承认，“原本我以为联邦军可以稳定局势，进化者说不定可以走向联合。但现在军用智能全部瘫痪打消了我的幻想。我们正在被摧毁，不只是普通民众被针对了，最强的政府武装力量也在被瓦解。”

这就像一场战争。

黎清继续说：“可怕的是，灾变发生才第三天，我们就被切断后路了。所以，局势必定会越来越糟，将来，你和我，我们，首要考虑的是自保的事，而不是靠政府的力量。”

林素文神色变得凝重，她对黎清的悲观并不赞同，她是属于联邦军的一部分，有着天然的归属感。但是，她同时也嗅到了一些危险的气息，707的瘫痪，似乎只是个开端，这个庞大的政府被某种势力盯上了，摇摇欲坠分崩离析，已经好多个执行任务的队伍，全军覆灭。

她向黎清保证：“好，我会尊重你的提议，但是，我仍然会劝你们加入我们，至少大家在一块能互相帮助。”

林素文真不愧是个医者，她发自内心地相信人与人之间应该互帮互助，也正因如此，她才会走上医学这条道路，尽心尽力地救治刚认识不久的黎清。

可是，人类是最不可控的生物。

黎清摇摇头，暂时没有告诉林素文叠加技能的事情。

鱼龙混杂的进化者聚在一起的代价，她迟早会知道的。

半个小时后，作战机直接抵达了北河市农科所的停机坪。

停机坪位于农科所最里侧的地方，黎清参观时没有到过这个区域，老秦说，这里研究的种子，很多都会用专用运输机运至别的地方，有可能被航空火箭带往宇宙，为星际移民做准备。或是被首都的研究院接收，作为战备资源。

一言蔽之，这里研究的东西不简单。所以，贺云璋的队伍才会到这里执行任务，抢救未被污染的种子，以便未来大家还有粮食吃。

当然，普通民众是不知道这些的。整个所坐落在密林和农田间，从外面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研究农作物的机构。黎清原本也这样以为。

停机坪宽阔，没种大型的草木，是个避难的好去处，但此时，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贺云璋遵守诺言，给了她们三人防护甲和面罩，外加三副护目镜，三人当场就穿上了，感觉小命都有了保障。

他还给了黎清一把常规作战枪，沈涵也想要，贺云璋笑了笑：“等你们加入联邦军，会给你们派发的。”

他和林素文一样，真是铁了心要劝人入公家。

一队人共五十多个，训练有素地往建筑物移动，黎清左脚受损，行走不便，贺云璋指派了一个强健的作战兵背着她移动。

今日有风，围绕在周围的密林簌簌，听在耳中是催命的低吟。

前方的建筑群有十来栋，分散得很开，园区间夹杂着农田和绿化区域，占地不少。因为是研究植株的地方，连绿化带里种着的，都是外面不曾见过的物种。

数量繁多，这可是大麻烦。

贺云璋带头，往最里侧的一个圆形建筑移动，他告知黎清：“园区里的避难所有两个，后面这个是秘密工程区，前面那个是普通员工区。”

黎清的妈妈属于哪一类员工，黎清不知道。

贺云璋说，不知道正常，有些人的身份是保密的。

他最先前往的是机密区，这是他的任务。

一队人小心绕开植株，进入了圆形建筑。这里的景象黎清从未见过，她们需要通过两道玻璃闸门，一道消毒间，然后坐升降梯进入了二楼看台。

一楼宽阔的地方摆满了培养架，用特制培养器具栽培的作物像花盆一样整齐摆放，一层一层，数量极多，培养架上方有自动调温和灌溉系统，好些作物已经长出幼苗，绿油油地冒出头。

令黎清吃惊的是，这些培养架间，还有移动的机器人正在照看这些植物。它们与人类形体无异，通体泛着白银色泽，行走自然，还能翻土，或是移植盆栽，比她之前安保公司的机器人不知道高级了多少倍。

贺云璋说：“它们体内的指令还在运转，这些机器人在断电的情况下能维持半个月。”

它们不知道、也不会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灾难，仍旧在尽职尽责做着自己的工作。

“这些农作物，有变异吗？”黎清问。她想起了赫原家中那一方青苔，在隔离的情况下，变异程度并不深，而这里的隔离工作做得很好。

贺云璋说：“我希望没有，这样至少人类还有菜吃。”他招招手，示意一个作战兵下去做个测试。

那名士兵一点都不胆怯，端着枪到了一楼，一厘米一厘米地靠近培养架。

变异植物只吃活物，他们需要用活物来测试。

当距离缩短到三十厘米的时候，培养架的植物依旧没有反应，作战兵大着胆子，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那嫩绿色的芽。

二楼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很幸运，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些新芽没有遭到感染，还可以食用。

作战兵看了一眼架子上的标签，他返回二楼，汇报：“报告贺队长，下面这一排是新品种生菜和土豆。”

贺云璋威严的表情露出一个笑容：“至少我们有土豆沙拉可以吃了。”

他打了个手势，队伍里的人各自分散，训练有素地调来搬运无人机和隔离器皿，开始转移作物。连还在运作的机器人，也一起打包带走了。

其他人工作之际，贺云璋带着黎清几人前往避难区。原本背着黎清的作战兵已经投入到工作中，贺云璋主动接过黎清，背起了她。

他身体很健壮，虽然穿衣看不出来，但力气很大，背着黎清也步伐稳健。他叫上老秦开路，沈涵跟在后面，赫原皱着眉头走在最后。

避难区在这栋建筑地下，像一个防空洞的样式。银色金属建造的通道，让黎清恍然间有种进入太空舱的感觉。

这里铜墙铁壁，关键装置都是最原始的手工制动，看来联邦高层发展人工智能时，考虑过智械危机，做了后手的准备。

没想到智械危机没等来，植物危机先一步而至。

只是这金属地面上，也有血脚印，来回两个方向都有，看来这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贺云璋的级别不低，防护闸门一层层打开。不过，最后一扇门从里面扣锁，外面无法开启。

老秦敲击闸门上的铃铛，厚重闸门上一小块铁皮往左拨开，眼睛大小的孔洞出现在门上，一小片冷光透出孔洞。

这是猫眼。

避难区有人。

猫眼的光线被堵上，似乎有人从里朝外探视，片刻后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什么人？”

声音清晰透过闸门，黎清这才看到猫眼下方还有个传声装置。

“联邦军应急作战组二十五区十三队队长贺云璋。”贺云璋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腾出一只手，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卡片，抵在猫眼上供他们看清楚，“我们是执行紧急救援任务的。”

“太好了！终于！终于有人来了！”老者激动地呼喊，传声筒里传来杂乱的呼声，男男女女都有。“我这就开门。”

厚重的锁扣被取下，整扇门吱呀一声，朝里打开，露出了一条缝，门后是一个教授一样的老者。

贺云璋问：“请问教授，幸存者有多少人？”

“一百零三人。”老者眼中有痛惜，“整个所五千多人，这里只剩下一百个，造孽。”

门被幸存者合力拉开，黎清紧张地朝着里面张望。

避难区的空间很大，容纳一百个人不成问题，但是，她并没有搜寻到熟悉的面孔。

黎清的心沉了下去，她只觉得喉咙干燥，哑着嗓子问教授：“请问，你认识黎川澜吗？她、她在这里吗？”

“黎川澜……”教授皱着眉想了一下，嗫嚅道：“不知道，应该不是我手下的人。”

他回头，朝人群中问了一句：“有人认识黎川澜吗？”

现场停顿了两三秒，沉默如同缓刑折磨着黎清。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一个虚弱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我认识，她是一区栽培区的，她不在这里。”

黎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贺云璋察觉到她的晃动，扶稳了她，同时安抚道：“不用担心，前面还有一个避难区。”

不知道是谁听到了他的话，接这说道：“长官，前面那个避难区已经没人了，我就是从那里跑过来的。”

这个消息如一记重锤。

“怎么回事？”贺云璋问。

“有个怪物……就是有个同事被植物吞噬了，变成了怪物，他被当作正常人放进了避难区里，害了好多人。”

是寄生物。

那人的声音在发抖，作为亲历者，很难忘掉那种场面。

难怪通道里有血脚印，这里早就发生过惨剧。

黎清的声音也在发抖：“也就是说，所有的幸存者都在这里了？”

“嗯。”老教授点了点头，他怜悯地看着面前这个，脸上有刮伤、强忍慌乱的女孩，“那是你的亲人？”

“是我妈妈。”黎清低头，心里一阵发慌。

“栽培区的人不在室内工作，她们常年和外面的试验田打交道，如果当时她在外面值班……”老教授没说下去。

扣在贺云璋肩膀上的手指不断收紧，贺云璋感觉到刺痛，但他没说话。

很快，黎清抬起头：“我要去她宿舍看看。”

斩钉截铁的语气，她还没有放弃。

老教授不赞成：“宿舍在西北角，后面就是竹林，那里已经被植物攻占了。年轻人，死亡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你要优先顾及自己的命。”

“我得去看看。”黎清很坚持。

贺云璋叹了口气，他调来两个小队，陆续将这些幸存者带回作战机上，准备运送到安全区。

一行人返回到停机坪。

老教授好心，上机之前给黎清指了个方向：“那里，就是栽培区的职工宿舍。”

那栋楼，已经摇摇欲坠，竹林的根系像丑陋的伤疤攀附在墙面上。

它的根系最为强劲，一直是破坏水泥的强手。一天两夜过去，这栋楼已经被竹根盘满，右边角的建筑，甚至都坍塌了。

像经历过地震的房屋，摇摇欲坠，根本不可能有人生还。

贺云璋将黎清放在地上，由沈涵扶着，他斟酌着语气劝告黎清：“你现在受了重伤，没有必要去冒险，你还活着……我想你的母亲，也希望你活着。”

他并不是不善言辞的人，相反，他的话很有道理。

如教授所说，死亡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人的性命脆弱不堪，活着的人要习惯死亡。

可是黎清的固执劲头再次主导了她。

黎川澜的死讯没有一锤定音，她就不能当她死了。

她都走到这里了，总要弄个明白。

她没有跟贺云璋争论，只是说了一句：“我自己去找。她转过身，问沈涵和赫原：“要不要陪我去？”

“陪。”沈涵心大得很，“反正你又不会轻易死掉，但说好了，我陪你去找阿姨，出事了你得罩着我。”

“好。”

赫原眉间有些担忧，但他沉默许久，仍旧只简单回了一句话：“我跟着你。”

贺云璋皱着的眉再没有松开，他沉默地望着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还想再劝，谁知他的手环忽然炸响。有一位同事通过普通线路联系上了他。

同一时间，林素文也低头看了眼手环。

贺云璋接通了通讯，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的神色立刻严肃百倍。他望了一眼黎清，最后提醒：“你要是铁了心要去，我阻拦不了你，但我无法给你提供帮助，我有别的事要做。”

他看了一眼林素文，立刻小跑向圆形建筑的方向，似乎在调动他的部队。

所有人都感知到，好像出事了。

林素文望着贺云璋远去的背影，没有藏着瞒着，她意味深长地看向三个靠在一起的年轻人，叹了口气：“黎清，你猜得没错，确实变天了。”

林素文将手环权限调至公开，给黎清看浮空屏幕上的信息。那是进化者联盟的联络群，一个灰色头像的人在群里发了条消息。

“听说了吗？那个被派去保护首长的S级进化者，一枪崩了首长的脑袋！”

联邦最高领导人，没了！

这片土地，从上至下，正在全面地、无声地瓦解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