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夏想起初次见李舒微是在什么时候。
2013年冬,郁非台21岁生日的前一天。
她是申大附中学生,补习舞室在申大隔壁。两人常在公交车站意外碰见,然后乘一路车回家。
那天她书包里躺着一条粗线围巾,偷偷织的,打算下车找个机会交给他。
还有两站路到西十里时,郁非台接到一通电话,女声。挂断后,他匆忙向车厢后方移动,来不及交代一个字。
他走后,迟夏从车头挤到车尾,一路跌撞。手擦起雾的玻璃,一小片视野中车来车往,行人不止。
远去的车站人行道上,李舒微身穿白色貂皮短袄、棕格短裙和骑士长靴,扑上去抱住郁非台,像公主投进穷小子的怀抱。
陪她跋山涉水的小行李箱被他们遗忘在不远处。
他双手拥住她的瞬间,迟夏挪开脸,没敢再回头。
第二天下课,她不巧在楼梯遇见他们。
郁非台手提小行李箱,李舒微挽着他一只胳膊。
两人向下,一人向上。
她想装作不认识,被李舒微大大方方地叫住:“是迟夏吧?”
“谢谢你,还有你的母亲。听阿煦说,邻居们对他非常关照。”
时间弹指一挥,她居然还是落荒而逃的模样。
“朝颜小姐。欢迎来到佰汇。”赵绅站起来,冲迟夏伸出友谊之手。
郁非台也起身,将手中那支笔藏进口袋里。
她抬起右手握住赵绅的手:“您好,赵总。好久不见。”
话毕,迟夏回眸看向郁非台,没有主动握手的意思:“有时间谈正事了吗?郁总。”
他看一眼腕表:“九点整,才刚到谈正事的时间。”
迟夏耸耸肩:“我可以坐吗?”
只有两把椅子,没她坐的地儿。
赵绅啧了一声:“这崔骁,这么重要的事都能疏忽。”
迟夏没吭声,郁非台也没吭声,第三人跑出去找秘书要额外的一把椅子去了。
见人暂时离开,他单手撑在桌面上,观察她的脸色:“大清早吃炸药了?”
“郁总说笑。”迟夏看向那只手,骨节分明,空空如也。
“我哪敢?就事论事罢了。”
“行。”
赵绅进门时郁非台刚坐回皮椅,面无表情地将咖啡饮尽。
他亲自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迟夏身后,她坐下后说了谢谢。
“我听郁总说了,你想成立独立工作室。还是很有想法和胆量的。”
郁非台:“长话短说。”
赵绅:“那你说。”
“那我先说吧。”迟夏从包里掏出三份草拟协议,递给二人:“之前与郁总接洽,初定佰汇投资1个亿,换取我名下公司20%股权,对赌条件是承诺三年累计净利超过2个亿,如果失败,按10%的年收益率回购,也就是1.3亿多。”
“你自己成立公司?”赵绅翻开几页她拟订的协议,表情严肃起来:“就你一个人,三年净赚两亿,够呛吧。”
迟夏笑笑,诚然道:“是够呛,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2018、2019、2020这三年,她给奇际娱乐带来1.9亿的净利。但今非昔比,在奇际虽然干的不舒心,打的却是彻头彻尾的顺风局。
如今许淮嵘处处掣肘她,培养替代品抢资源,她是得做好赔到血本无归的准备。
“第一年依托佰汇影业现有经纪资源开拓市场。”郁非台一字一句将条款念出来,“拿我的钱还拿我的资源,这跟我自己开公司有什么区别?”
赵绅点头:“确实不太划算。这三年你很可能连零头都赚不到,朝颜,要做好思想准备。这是大多数艺人都会面临的市场风险。”
“所以我改了您之前提的条件。回购年收益率改为15.4%。再高超过一年期LPR的4倍也不受法律支持。”
迟夏圈出条款,公事公办地对郁非台说:“如果成功,您能回本,或许还能大赚一笔。如果失败,我回购,您也可以赚回5000万。更何况这些资源,我全都要承担费用,也不全是您自掏腰包。”
赵绅没想到她协议拟得相当完善,虽说有空手套白狼的嫌疑,但确实有不小的可行性。
他对她的过去产生好奇:“前东家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不选择合作了?”
“您应该清楚的。”迟夏皮笑肉不笑:“奇际不是才白送了2%股份给你们?”
“也难怪,和7000万的股权相比,我5000万的利息自然不被入眼。”
赵绅会意地努嘴,抬眼瞄向对面坐的人:“因爱生恨,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
郁非台没理他,低头检查协议是否漏项:“不过张燐确实不如你,他多掏的2000万算是补齐了我的损失。”
迟夏面无表情,无用的场面话一律已读不回。
赵绅呲牙一笑:“这事就算这么定了?我看没什么问题。”
“还得再润色一下协议。”郁非台看向迟夏,“工作室初设你有什么想法?”
迟夏:“经纪人我可以自己请,时尚和公关团队你们先出。”
郁非台翻纸的手一顿:“公关……你倒是会把棘手的丢出来。”
“再棘手,到您身上不是都秒解决了吗?”她伶牙俐齿道。
“噗——”关键时刻,赵绅头一歪,才算没把咖啡喷到对面脸上。
他俩爆新闻那晚他算是前线,所以一听就懂。
迟夏又想到那枚钻戒,耳边传来一句话外音:“他家教严,多谅解。”
“哦。”她低头翻看协议,郁非台看不清表情。
“没什么事我先撤了,你们聊吧。”赵绅从办公桌的纸巾盒抽出几张纸,边擦嘴边起身,
“对了。我司7楼空余,你不介意的话,我今天就叫人收拾出来。找场地也是开销,能省则省。”
迟夏微笑:“那就谢谢赵总了。”
赵绅将协议用手臂夹住,腾出手敬礼,“不客气。”
他走后,办公室鸦雀无声。
郁非台不开口,迟夏也不开口。
一分钟后,崔骁踩点敲门,看了眼迟夏:“郁总。需要在哪安排午餐?”
郁非台不记仇,转而问她:“你想吃什么?”
“不吃了。”迟夏将属于她那份协议塞回包里,“我还有事。”
“什么事?”
“搬家。”
“往哪搬?”
被当做空气的崔骁默默退了下去,顺便带上门。
迟夏终于舍得给他一个眼神:“这也是协议内容?”
郁非台抱肘抵在桌面,语气平和:“气还没撒完?”
“我就只是搬家而已。”她推开桌子站起来。
“我安排了住处,明天一早派车去接你。”
他走过来,接过她手上的包:“别闹了,跟我去吃饭。”
讲话的语气都像足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渣男。
迟夏没再拒绝,她只是想知道他能不能提着她的包走出这道门。
结果是她小瞧了这位。
他拿上车钥匙就提着她的Fendi老花包往门口走。
一出门,外面站着崔骁,他一直没走。
“郁总,还需要预定餐厅吗?”
“不用,这会也来不及了。”郁非台不仅提她的包,还牵起她的手,“你也休息会,别加班了。”
崔骁看向两人的手,“……好的。”
这班不加……能行?
真正走出总裁办公室,迟夏才后知后觉到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值中午下班高峰期,各部员工都在等电梯,郁非台就光明正大地牵她的手站在人群中,再走进电梯厢。
每个进来的人都被惊到眼睛溜圆。
诸多视线射到脸上,迟夏表面镇定自若,私底下几轮挣脱都以失败告终。
他的手像被水泥封过,不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6楼到地库,像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一出电梯,迟夏立马解开哑穴:“手麻。”
郁非台装没听见。
她恳求道:“真的麻,哥。”
“熄火了?”他松开手。
她速速拿回他手上的包,撩了下耳发:“本来也没有火……”
他没再说透,按下钥匙,一辆车闷闷响了声。
闻声细瞧过去,是一辆银灰色宾利欧陆GT。
也不用再纠结坐前面还是后面,这车往后排坐费劲。
迟夏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位置太靠后,刚想调,又收回手。
心想算了。
这时郁非台解开安全带压身过来。
他右手撑在扶手,左臂伸向她座位以下,熟稔地摸到调节器,轻轻一按,座位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她人也在慢慢贴近他,在快亲上的前一刻及时叫停:“可以了。”
郁非台坐回原位,启动车辆:“你想吃点什么。”
迟夏回想才吃过的红油火锅,吞吐道:“其实我在辟谷。”
“中午可以适当少吃一些。”
他回想起那两个晚上,除了两围,在她身上找不到其他多余脂肪堆积。
“身体恢复全了?”
“很早就恢复了。”她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迟夏柔若无骨,每次都是没几下就呜咽着喊疼。
郁非台用手丈量,那腰肢一掌足矣,薄得他这个医学生也算不清五脏六腑究竟该往哪装。
他分明不敢用力掐捏,偏偏她是个豌豆公主,对他已相当收敛的表现仍有怨声。
她全身隐有八处愈合的创痕。
祛疤手术效果很好,但他的手也曾拿过柳叶刀。
能摸出来,更不会数错。
“可能有你不知道的后遗症。”他提醒道,“比如感觉身体要散架。”
迟夏:“……”
“所以还是要多吃点饭。”他又说。
她依然坚信不只如此,“或许您可以少吃点饭。”
柏琮总会因为她的牙尖嘴利倍感受伤,郁非台不太感同身受,以前是,现在也是。
就像人出于私欲接近一只胆小的猫,
从伸出手的前一刻,就该做好挨抓的准备。
有人会受伤,有人会怜爱,显然他和柏琮不同。
他说:“你这张厉害的嘴倒是从小没变,始终如一。”
迟夏不置可否,“比起舒微姐是刻薄了不少。小草一根,野蛮生长。”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处处小心,厉害一说根本是无中生有。
郁非台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也知道她们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足迹本就一来一去,从来都没有过重叠。
他不出声的这短短几分钟,够迟夏想明白,本来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就像她现在坐在他的副驾驶座,鸠占鹊巢。
这个世界本来也没有那么多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办。
很多人只是为了能继续活,生机勃勃地活。
车驶出地库,天色大亮。
郁非台接着之前的话题问了句:“当时在哪治疗?”
迟夏:“瑞典洛桑大学医院。”
他略有听说:“神经外科有所闻名。”
“有医德但不多。”她不太想回忆治疗的那段经历,“不给钱就不给治。”
看出她的不情愿,郁非台换了一个缓冲话题:“我约了柏琮。你应该记得他。”
她当然记得。
那年被何嘉纯卷到车轮底下,把奄奄一息的她送上救护车的人就是柏琮。
当时现场太过惨烈,血淋淋的一地。
她都感觉不到疼,只想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还想再见迟秦一面。
每想起来都会掉泪,因为妈妈生了她两回。
迟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柏琮,面对他就是首次公然面对过去。
郁非台左手转动方向盘,从后视镜看她:“如果没有柏琮,你是不是打算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迟夏察觉到视线,将脸转向窗外,“我什么时候把你蒙在鼓里了。”
郁非台:“这么大的事你应该告诉我。”
“当时治疗形势严峻,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她闭上眼,临时想了个理由。
“反正最后你也知道了。”
郁非台后来才懂,原来在全世界范围找一个故意躲起来的人,还不如在荒漠里找一粒砂。
他牙关一紧,再放松,努力让嗓音平稳:“你父亲是我的恩师。”
迟夏:“我没有父亲。”
说完,她顿了顿,“一直都没有。”
她忘记赵见鸣死了,还死了好多年。
小时候,她说过‘妈妈肯定比他活得久,好人都比坏人活得久’这种话,只是没想到一语成谶。
郁非台自知陷入自证,却还是想她考虑有他的如果:“你不该断定我会袖手旁观。”
“不袖手旁观又能如何?”
“我们不是亲人,也算不上密友,只是邻居……还只是临时的。”
她懒懒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人与物,语气淡淡,听起来很累,“你根本不用为了他替我负责,连他都没对我负过责。”
郁非台握方向盘的手指一紧,胸口忽然发闷,难以喘息。
这些年他总是这样,还以为找到她就会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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