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捅破窗户纸的另有其人,但郁非台才是最先感知迟夏和赵见鸣或许是亲生父女关系的那个人。
就像蛰伏的蝉,最先察觉夏至的到来。
血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哪怕是再八杆子打不着的两类人。
赵见鸣是他导师,也是学院里有名的青年才俊,十几年前是,十几年后依旧是。
迟夏的面孔和他太过相似。
他们严肃时的表情一样,思维敏捷力一样,
就连隐忍的性格都如出一辙。
他们不会自怜,只会爱人。
蜡烛总是静静地燃,但烧完就没了,赵老师就是。
郁非台想起以前问柏琮有没有觉得迟夏很像一个人,他迟钝,想了想说,哪个人?梦中情人?
柏琮没辜负他的预判,再次见到迟夏时,这狗果然还像以前那样,顶着城墙厚的脸皮和她凑近乎:“终于把梦中情人盼回来了。”
迟夏随意坐下。
郁非台替她拉开椅子,紧挨着落座,动作顺其自然。
“柏琮哥。好久不见。”再张扬的人到他面前都算内向,迟夏这个久经镜头的熟练工也难逃一劫。
柏琮早到点,看他俩一前一后坐在一起:“白天电视见,晚上梦里见。天天见,不算好久。”
“别这样,我害怕。”她紧张地揪起餐盘上花巾,频频看向身旁。
郁非台脸上没什么表情给她看。
以前柏琮欺负她,他也是这样一副可救可不救,干脆选择见死不救的样子。
单手打开服务生递来的菜单,他边浏览边解着领扣,“你吃什么。”
迟夏:“都行。”
他翻菜单的手一顿,“我在问他。”
临时的“邻居”自然排在密友后面。
迟夏: “……”
“这酒店不是你家开的吗?那我是不是可以吃霸王餐。”柏琮说。
“不可以。”郁非台头都没抬,“堂堂副高级医生,还霸王餐。”
“虞姬都没有,算哪门子霸王。”
“你是不是咱爸亲儿子,连顿霸王餐都吃不上。”
他一口否认:“我不是,你是。所以这顿该你结。”
柏琮夺过单册,看到人均2000元:“上一顿就是你爹我请的。”
一看加收15%服务费,又说:“要不别劳烦了,我亲自服务,你给我小费如何?”
一个月才赚几个子儿,都让这黑心资本家榨光榨净。
迟夏用手背挡笑的时候,偏头看到一旁的服务生站得格外端正。
脸上带着和她不同的笑容,有些拘谨,更多是紧张。
小伙子一身笔挺工作服,白衬衣灰西裤,腹部围着无褶同色系半身围裙。
很柔和的色彩,适配整间餐厅的装潢风格。
古典,禅意,优雅。
她的心在这一瞬间静了下来,难得有时刻没有紧绷。
这个二星中餐厅隶属煜盛旗下高端品牌岸渡酒店。
位于黄金城道317号,名镜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也是郁非台名字的由来。
打了半天钱包守卫战后,柏琮注意力重新回到女士身上。
“迟夏,你怎么起了个这么个艺名。”
他问:“艺名不都有点来头。朝颜是什么寓意?”
“这花早上开放,象征希望。”
“就这一个?”
迟夏不算擅长自我推销:“确实有不少花语,网上查出来的都算。”
说完她感觉不妙——
人起花名,怎么听怎么土。
以前怎么没发现?
“怎么,她梦里没告诉你?”郁非台点单完将手册递给服务生。
迟夏:“……”
柏琮:“还真没。”
“那你都梦见什么了。”他端起白瓷壶,续茶。
忽然想起什么,他叫住还没有走远的服务生,“不要加姜。”
成年人的脑袋总是容易乱调频。柏琮没吭声,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摆手:“迟夏,不是你想的那样。”
梦里她还是个未成年小姑娘,天地良心。
迟夏:“我还没来得及想呢……”
“哎。”柏琮接过郁非台正端的瓷壶,朝她茶杯里倒,“你从来都不在乎我的想法。”
“你眼里要是有我,咱俩孩子都会跑了。”
他感慨道:“我和郁非台不一样,他谈个恋爱都得家里做主。”
“我一毕业就能结婚,还不出国。”
迟夏垂下眼帘,用指尖轻轻敲着茶杯:“你家里要知道我是非婚生子女,会同意吗?”
“或者,同意你……娶一个我这样——生活多姿多彩的艺人?”
柏琮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说什么,怎么说,都考验人。
迟夏笑盈盈地端起茶壶,替他续茶,打趣道:“男人的嘴还真是不能信。幸好我今年二十九,而不是十九。”
服务生推着鎏金餐车过来,满载而归。每一个白色深瓷盘都由餐盘盖捂得严严实实。
刚才的话题郁非台只听不说,不算深度参与。
他替迟夏摘走餐具上的花巾,“帮你点了几道菜,随便吃点。”
看到郁非台忽然出现的那只手,迟夏身体向后,将手放回腿上,“多谢。”
她深褐色长发散落在肩背,发质顺滑。
一低头,一簇簇发丝流苏似的,沿着耳缘垂下,堪堪遮住侧脸。
这张脸长得几乎没有缺点。
商量好似的,该平整的地方绝不塌陷,该有棱角的地方折角完美。
左右脸高度对称,是天生要站在舞台上的人。
刚打算问服务生要根绑发头绳,郁非台看见迟夏抬起两条纤臂,用双手将头发挽至脑后。
先分成两股,再用灵巧的手指缠绕……
他忽地想起来,上一次见她绑头发还是在大学。
那时柏琮要看她跳舞,她的舞室在体育馆里,是申大产权,在医学院隔壁,算是近水楼台。
路边有一颗榕树,长得郁郁葱葱。
他就站在树下,肩上挂着书包,远远从窗外望进去——
里面有二十多个的小姑娘。
一屋子的姹紫嫣红,容易看花眼。
女孩们分明各个盘靓条顺,他们一眼就看到迟夏的背影。
她那时穿鸡心领淡蓝色半袖练功服,灰蓝纱质练功裙裤,在人群前排最中央。
她肩颈生得优美,背薄直挺。腿部修长,但难得有腰。
身材条件外行看也是绝佳。
每个舞蹈动作她处理的都和别人不同,
一举一动轻盈飘逸,像天鹅,也像白鹤。
在此之前,她每天套着一身肥大校服,鼻梁架着无框四方眼镜,在出租房的楼梯拐角准时出现。
和实验室肝论文的女同学没什么两样,都在踏实地坚持理想。
舞毕,女孩们背对他们盘腿坐在地上。
固定在脑后的头发松散,迟夏一边聊天,一边抬手卷着头发。
傍晚阳光从对面一排窗户投进来,洒在她身上,将那背影勾勒出一圈金边。
她头上的碎发毛茸茸,剔透的皮肤也毛茸茸,又开始像颗桃子,会发光。
最后迟夏指尖缠绕发丝,从撑起的孔洞里扯出另一整股长发,实现无绳绑发。
她收手的瞬间,郁非台收回视线。
“迟夏,你现在还跳舞吗?”柏琮的聒噪也一直在等她扎完头发。
她没心思再聊过去的事,装作专心看服务生上菜的样子:“主力腿中段骨折,踝关节习惯性脱位,腰椎两个永久性钢板,双耻骨骨折,也装了三块钢板八颗螺丝……”
“柏医生,是真的好久没见,你忘记最后一次见我我是什么样子了。”
两个男人相视沉默。
迟夏笑得很轻松:“不过,我一直在等一个舞蹈演员的戏。假舞者也是舞者,我确实喜欢跳舞。”
镜台是分餐制餐厅。
樱花虾娃娃菜心,泡椒赤月海蜇头,干贝时蔬,黑鱼子脆酥盏,鲜拆蟹肉青笋烩饭,芥末香葱炒谷饲和牛,龙带玉梨香……
每道菜量少而精,味道馥郁清醇。
完全衬得起米其林二星头衔。
迟夏胃口小,还没吃到主食就已经饱了。
柏琮和郁非台一边吃一边聊,从大学聊到博士,从申城聊到洛杉矶。
聊柏琮的第一台主刀手术,聊郁非台美国好友艾斯。
聊起郁非台的家庭。
“他说家里开旅馆。我们几个还以为是学校附近如意村巷子口那种一晚一百的,专赚学生情侣的钱。”
“那时候我反正没看出他是个富二代。”柏琮问迟夏:“你呢?”
迟夏诚实说:“我也不太能看出来。”
郁非台那时经常穿一件起球的灰色毛衣,倚着出租屋破旧木门目送请教完数学题的她离开,几个寒假暑假别的大学生都返乡回家,她却常碰见他提着几块钱的廉价菜拾阶而上。
像八零年代港台电影里的男星,
落魄但英俊。
她还记得他经常买芦柑,房间煤炉上常烤出柑橘香气。
聊迟夏给他们的第一印象。
柏琮说:“你喜欢郁非台太明显,我们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迟夏咀嚼的动作暂停,没敢抬头,“怎么就明显了?”
“有段时间好端端的,你突然躲着我们几个走。”
感觉到郁非台的目光,她只看向柏琮:“这好像没什么。”
“我们不是同龄人,也没有交集,遇不见算正常。”
“那时候刚好李舒微来找他,虽然两个人在闹分手。她前脚走,你后脚就失联了一段时间。”他们当时对她不是一般的关注。
柏琮看向郁非台:“我没记错吧?”
郁非台如实道:“应该没。她寒假作业在我那,最后也没拿走。”
“是我忘了。”迟夏身体一僵,死鸭子似的硬嘴齿间挤出几字,“怪不得找不到。”
“原来这样。”
他笑着看她:“那最后写完了吗?”
“不记得了。”
她也笑,“我不如您,记性差。”
嘴上一时逞快,结果筷头在碟子里戳来戳去,迟夏还是没翻过篇:“为什么闹分手?”
柏琮也好奇:“对,这是为什么?”
“不合适。”郁非台言简意赅。
追问的话在迟夏腹中酝酿许久,最后原地解散。
他和李如今的关系,她心里早有答案。
后来聊到一些敏感话题,迟夏口头打了几圈太极。
比如,和迟秦是怎么出国的,怎么联系医院,又是怎么出道的。
比如,这些年有没有和别的男人谈恋爱?
又比如,是怎么和郁非台重新联系上的?
柏琮一步步逼问,郁非台稳坐钓鱼台,只推她一人打前阵。
算了。
她和他的非正常买卖关系实属是个人都能猜到。
反正怎么猜都不会是情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