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房间空荡荡的,像从来没住过人。
迟夏找出一个不干不净的纸杯,接了杯水补充水分,然后坐在装满的硬纸箱上和搬家公司联系,对方持续占线。
见缝插针拨通后,对方意料中拒绝了时间提前的要求,她在网上找了几家公司,都说这活太急。
迟夏扶额发呆,一晃就是半天,不由自主想起在这间房里发生的种种。
像噩梦,会猝不及防从锁住的记忆中闯出来,提醒你是一个糟糕的人。
她继续寻找搬家公司,想在当天搬走。
主动发出的电话邀约相继杳无音信,这中间迟夏缩在铺着防尘布的沙发上打了个小盹。
再睁眼已是晚饭时间,她准备自己搬,想起车还停在佰汇车库。
情绪踩到崩溃的临界线上时,电话骤然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她接通后没有说话,对面传来一个年轻又礼貌的男声。
是郁非台那个更有人情味的秘书,说正式协议已经拟好,请她现在到公司去。
明天才能干完的活,崔骁一下午就让郁非台给逼成了。
还得加班推进,又一个和她一样的可怜包。
迟夏到赶抵佰汇已快到晚上七点。
从专车下来时,她只顾往楼里走,没注意迎面而来的,才从楼前启动离开的那辆黑色迈巴赫。
李舒微坐在迈巴赫后排左侧位置,右手抱胸托住左肘,左手扶颌,目光追随窗外那道穿缪缪浅蓝衬衫掐腰深灰百褶裙的背影。
长发飘飘,口罩露出半张素脸,未施粉黛。
这个女孩只要出现在人群里,画面就像自动开启聚焦模式,其余一切都变成灰色调的陪衬。
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
见人消失在大厅深处,她回头,看向几乎同时收回视线的郁非台。
“真是缘分,一天遇见迟夏两次。”
旁边的男人双手环胸,目光转向右窗,态度不置可否。
李舒微不比迟夏畏首畏尾,讲起话来底气十足,“奇际要是知道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已经和她达成协议,会不会翻脸?”
“何来暗度?”郁非台表情淡,语气也平,“他捧他的,我捧我的,翻不着。”
许家未过门的准儿媳是星开文投刘家的千金,李舒微朋友的朋友。
因此许淮嵘执着于迟夏不是小众消息,是公开的秘密。
以前圈内聊起来都是替刘嘉惢捏把汗,如今幸运转盘重启,箭头转到她的头上。
不过,谁人背后无人说。
李舒微自认是大度到眼里能揉沙的人,“许家太太之前才被儿子气住院,半边身子都动不了。直到和星开的订婚事宜推进,许家才算回归平静。”
“阿煦,奶奶如今病情刚刚转好,经不起几番折腾。”
“许淮嵘和迟夏的分道扬镳,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郁非台默了默,环胸的手掐紧指节,转而提醒道:“我的底线你知道。除此之外,家里的事你看着办,我没什么意见。”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路况,瞥见后排玻璃里女人的脸,简直是愁容满面。
剪不断,理还乱。
郁非台偷偷参加高考离家出走时李舒微没慌,二十岁那年他提分手的时候她也没慌。
但从他决定回家开始,她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阵脚全乱。
她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做过决定很少有回头的可能。
十多年他铁了心要一个人在外面撑到底,却在迟夏演绎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选择回来。
“老陈,从长安北路走,SKP取货。”郁非台对司机说。
“好的。”陈平默默打开转向灯。
李舒微问:“给小芷买了什么礼物?”
“缪缪。”他答。
“虽说你们是异母兄妹,但她说的话你倒放在心上,还记得她说过偶像是谁。”
李舒微最欣赏他性格里的缜密,听过一遍的话,不会再问第二遍。
“对了,希丞回国了,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郁非台笑笑,“外人总是什么都最后才知道。”
“别这么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李舒微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臂,“小芷过十八岁生日,他当哥哥的想给个惊喜罢了。”
“08年你考上申大的时候郁希丞才7岁。”
“你前脚走,他后面哭了好几天。伤心得很,我现在还记得。”
希丞,希丞。
希望,丞志。
郁非台默念这两字,忽然想起给自己起名的那个人,“他5岁的时候,我妈才去世。”
他当时以为是自己算数有问题。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董事长早在外面有个家。
家的女主人是董事会秘书,简直是天作之合。
郁非台低头阖眼,手指捏着发酸的眉心:“现在的郁希丞当时要知道我还会回来,估计哭得会更伤心。”
李舒微忍俊不禁道:“你也知道,他从小就没个正形。”
“你回来他高兴得要死,这是他自己说的。还说本尊终于回来分担火力了。”
迟夏走到608总裁办公室门口,看见灯灭,门也锁了。
心想他叫别人加班,自己倒跑得快。
隔壁609灯火通明,她多走出几步,用指节叩门。
崔骁站起来,从堆成山脉的其中一座文件峰里翻出一个文件夹,“您来了,迟小姐。”
“您不用起来了,我过来就签。”迟夏走进去,拉开带轮办公椅果断落座。
崔骁将协议打开递过去,趁她沉浸阅读前交代道:“总裁今天有家宴,他妹妹过生日。”
“老板日理万机,可以理解。”她表情如常,从文件夹上摘下签字笔,“您的工作实在是高效。”
“我以为您最快也得到明天早上。”
崔骁面带微笑,未有微词。
总不能说托您的福,天天都在加班。
逐条浏览无误后,迟夏签下姓名,按了指印。
“这里有一份是我的吧?”
崔骁找了一个文件袋替她将纸质协议装进去,迟夏接过来,摸着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这是?”她从里面掏出一把钥匙。
“您的新住处。”崔骁机械地重复道:“郁总说,如果您选择完全独立,那工作室场地就需要自己想办法。”
“……”她当然不会跟钱包过不去,很快适应新节奏,“房子位置在哪?”
“紫微宫,朱雀南路26号第13幢802户。”
迟夏被口水倒呛——
郁非台还真是家大业大。一个供落脚的员工宿舍都是奢华住宅。
市价十八万一平。
怕她拒绝,崔骁说:“您的决定也决定着我的去留,我上有老,下有小……”
“你还有小?”迟夏一惊,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崔骁答:“两只猫。”
“那您过的真是好日子呢。”她说。
“今天您可以先去那边歇脚,房子里一应俱全,提包入住即可。我们提前做过全屋保洁。”
迟夏说:“真是添麻烦了。”
崔骁依旧面带微笑。
她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就签订好的房屋租赁合同,已经交了两万块钱定金。
崔骁像她肚子里的蛔虫,紧接着说:“郁总说您变更住所产生的损失,由我们承担。”
“但是需要提供您所违约合同的复印件,好入账。”
迟夏点点头,心想最后这句肯定不是郁非台交代的。
这是只有打工人才会懂的‘理想与现实’。
“您是会计出身吗?”她好奇地问。
崔骁说:“不是。我们公司的会计小姐姐很凶。”
“您都是总裁秘书了,还凶不过吗?”
“凶不过,她们是CPA,连总裁也敢凶。”
迟夏乐了:“难怪。我的好友就是注册会计师,她天天都在忙,也天天都在发飙。”
崔骁也乐了。
迟夏临走前,他追问道:“您今天入住吗?”
“住。”她本来打算去酒店对付一宿,眼下刚好省掉一笔。
崔骁说:“那明天我派车去帮您搬行李。”
她点头:“好。”
刚准备走,崔骁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迟夏只好先开口:“还有什么事?”
“旧房钥匙。”
崔骁有些难为情,连忙解释:“郁总交代,必须去帮您搬行李。”
“考虑到新住址离您原先的住所比较远,免得您来回奔波。”
“是这个啊。”
迟夏笑了笑,爽快道:“那就谢谢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门锁密码是我的生日,6位数。”
崔骁点头:“好的。”
他说:“新住址入户门的初始密码也是您的生日。”
“既然这样。”迟夏走出两步,回头说:“您帮我取出两个装衣物的行李箱和装有书籍的那一个纸箱就行。”
“其余九个就丢那吧。”
崔骁再三确认:“您不要了?”
“是的,不要了。”迟夏肯定。
然后她乘电梯一路向下,走进车库,坐进沃尔沃中型轿车,启动。
驶上灯光明亮的宽幅马路,她摇下车窗,感受夜风习习,第一次有了浮出水面呼吸的感觉。
从一个富人区搬进另一个富人区,迟夏唯一的变化是座驾不同。
原先在奇际她开保时捷,名字是她,但车不要了。
现在她开着二手车,驶进人均资产上亿美元的紫微宫,从容地当着保安的面表明身份,再驶进灯火通明的地库,将车停在劳斯莱斯和帕加尼的中间。
牛奶和面包她都会有的。
小沃也是她用血汗钱请来的得力干将。
这么想着,她找到新家。
不,是新的暂居地。
新公寓是三梯两户的格局,私梯入户。
迟夏用生日打开门锁,推开用料扎实的双开装甲门,灯光全亮的大平层映入眼帘。
面积至少有两个玫瑰公馆大。
她没来得及细看屋内布局摆设,一进门就被长十米的宽大露台所吸引。
在这个位置,可以俯瞰一览无余的城市。
绚烂,迷人。
她遥遥看到远方大厦顶部亮着‘佰汇影业’四字的灯牌。
小小的,和地面的路灯差不多大。
吹了会江风,她回到室内,在每个房间驻足,最小的客卧也铺着洁净地毯和观景浴缸。
迟夏躺在沙发上,客厅空得有她倒下时的回声。
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晚九点。
她也算命好吧,
抱了条这么结实的大腿。
所以,此时此刻她是该知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