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婉贤在听到这句问话时,显然整个人都陷入了震惶之中。
一如她方才听见宅自逍的名字。
可施怡冉的话,显然已足够激起所有人的震惊。
越知初最先听到她对慕如海的吼叫,便迅速理解了施怡冉在控诉什么。
她只是没有想到,施怡冉的话无疑是在告诉她,这梦竹山庄不仅暗藏着真正阴暗的、关乎人命的勾当,甚至还有在明面上,也同样污秽的真相。
裴佑白显然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他低声问越知初:“你想管?”
——之所以这么问,是以他在军中和卫司衙门当职的这些年的经验,男女之事,最是复杂而不好断定。
他很难在各执一词的对质里,准确地判断出事发时的真相。
那远不如,判定一桩人命案件来得清晰好梳理,且是非分明。
可越知初向他投来了理所当然的一瞥:“不然呢?来都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她真的只是在看一场“心碎女子怒斥负心汉”的闲案,可她心里知道,这件事,远比断定慕如海此人是不是个渣滓来得更为重要——
因为慕如海,还有一个女儿,也身在梦竹山庄。
那人的女儿,还对江遇有救命之恩——也就是对她越知初有恩。
而且,施怡冉还提到了莫婉贤也在其中“功不可没”。
越知初曾做过皇帝,当时的举国上下,类似“男尊女卑”或“女尊男卑”的讨论曾层出不穷。
当她要将自己的眼光放至于整个天下之时,她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选择,都无形中改变了她无法想象的人们的命运。
因此她深切知道,当某一个事件或案件发生时,每一个身处其中,或者被其波及到的人,如何公允地对待和判断这件事,都会对这件事背后的结局,产生深远的影响,直至,它可能会成为某种诅咒,或是某种救赎。
但这样的话,她无法要求眼下的任何一个人,能与她迅速达成共识。
即便是一直“站在她身边”的裴佑白,越知初也很好奇,他虽然支持她“反”,支持她“改变”,可她和他在想要“变”的那一刻,初衷是否一致,想法是否相同,又真的不会产生偏差和误解吗?
她不知道。
就像她清楚地知道,姬氏皇族并没有在一统之后,把虞国变成一个更好的国家。
至少,这里的百姓,在她所见所闻之中,皆有困苦。
可如果现在要问她,那怎么样就是最好的国家了呢?
她和裴佑白的答案又真的一致吗?
她,或者他,又真的有明确的答案吗?
简单而美好的想象,很简单——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可怎么做?
“怎么做”,是每一任君主恒久的难题。
也是越知初活了近千年的人生里,唯一无法明确回答自己的难题。
所以她最后选择了独善其身。
她本以为,只要她永远秉持着“独善其身”的信念,以她拥有的财富、武功、记忆、帮手……她便足以,生生世世应对这繁复而无休止的轮回。
可真正开始尝试之后,她才发现,她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洒脱——
或者说,那么强大。
她本以为,“视而不见”,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只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便可以安心过上她想象中的,自由而轻松的人生。
她也本以为,人之所谓“强大”,便是将世事、将人间、将众生疾苦都视为自己的责任,要扛起那些,要摆平那些,才能算得上一个强者。
可如今,一个施怡冉站在她面前,那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眼里是真实而悲苦的泪水,口中是怨恨而无奈的控诉,言行举止,皆是对命运的不甘和绝望——
这一刻,和曾经的很多时刻,越知初都会深刻而强烈地感知到,原来,要真正能做到对这一切“视而不见”,那该得要多么强大。
她做不到。
所以,当裴佑白问她“你想管?”
她只能故作轻松地回“不然呢?”
但其实,她心里那个真实的声音,无法被她忽视而放弃的想法的是:她没得选。
如果真要问,“想”还是“不想”,她不想管。
可她不得不。
如果天下间,再也没有会让她“不得不”想管的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或许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独善其身”。
——她无法看着施怡冉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听着她字字血泪却被说成“道德败坏”的评价,而“不想管”。
她忍不住又看向莫婉贤。
自打她在前院闹得轰轰烈烈起,莫婉贤的脸色最为有趣。
这位莫先生先是试图与她“讲理”,而后被她“激怒”,再然后,在越知初对霍夫子出言不逊之时,莫婉贤的态度直接变成了“怨毒”。
莫婉贤,似乎是这个梦竹山庄里,地位最高的女子。
却也是,看起来对“女子”最不屑的那一个。哪怕是对身为女子的她自己——
只要霍夫子和慕如海开了口,她便立刻没了声音。
而直到裴佑白开了口,她又毫不犹豫地就对越知初道了歉。似乎她先前让护院拿下越知初,只是她开的玩笑一样。
施怡冉问的话,明明听起来颤抖又柔弱,却在越知初的耳中,充满力量。
“你也是女人,你为什么要害我?”
越知初也想知道,莫婉贤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可没等施怡冉和越知初等来她们想听的答案,慕如海率先进行了反击:“施怡冉!我警告你,你要是再继续胡言乱语,这梦竹山庄你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这还不算完,等我们将你遣返回去,一定会把你在山庄失德的言行,如实告知你的父母族亲!到那时,你的后半辈子只怕都要毁了。你可得想好了!现在认错道歉,兴许夫子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施怡冉本来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些的情绪,似乎再一次被慕如海刺激得狂怒起来,她红着眼睛狠狠地瞪向了她先前还称为“慕郎”的男人,不甘示弱地怒吼道:“好啊!你们说啊!你们最好是‘如实’告知,你们最好是!!一字一句,一个字也别遗漏地告知我的家人,你们都对我做了什么!也别光告知我的家人,你,慕如海,别忘了,你也是有家人的!我也会一字一句,如实告知你的家人!!让她知道,她一直崇拜敬仰的父亲,背地里是个怎样令人发指的衣冠禽兽!!我要让她——”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突然打在了施怡冉的脸上,也打断了她铿锵有力的争辩。
慕如海的眼神几乎像淬满了毒,恶狠狠的面容映衬出他几近暴怒的内心,他已经不满足于只是用言语攻击这位柔弱的女子,而是一边低吼着“杀了你”、“杀了你”……
一边真的伸出手,向施怡冉的脖颈掐去!!
他下的是死手,因此动作很快,发力也很猛,在所有人才刚见到这一幕的同时,施怡冉痛苦的呜咽声都几乎已经被掐断,整张脸霎时因喘不上气而被憋得通红——
“蹭——刷——”的一下,伴随着剑锋的寒光一现,慕如海痛苦的低吼“啊——”也如约而至。
越知初冷冷地看着慕如海左手背上潺潺涌出的鲜血,像个来自地狱的恶鬼一般,面无表情,脸色阴鸷地警告:“再敢动一次,直接砍你一只手。”
慕如海原本带着恨意的双眼,在看向越知初的那一刻,便立刻变成了畏惧——
这个……这个女子……
明明看起来和施怡冉、和学院的女学生们差不多的年纪,可她的脸上,却有着他四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在女子脸上见过的……
不屑。
越知初看他的眼神,就像他……是一只蝼蚁,一只蛾子,一只毒虫……
一个甚至没有资格活着的,蠹虫。
她甚至没有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
慕如海原本还想狡辩的心思,瞬间被震慑得烟消云散,他只是不断在脑中反驳: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敢那样看我……她怎么敢?!
像那样……看着我?!!她只是一个女人!!
她只是……在合岐山无名无姓的,连在梦竹山庄求学都没有资格的……山野泼妇!
而由于他的卸力,骤然挣脱掉被掐住脖子的困境的施怡冉,也差点跌落在地,又是程望和李老三默契地在后扶了一把。
她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用力地大口呼吸。
但越知初看到,她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看向了,那个在方才真想置她于死地的男人。
那目光里的情绪,越知初已经不忍再探究,她只能再一次替施怡冉问了问莫婉贤:“莫先生,我有点好奇,看起来,贵山庄的先生,即便自称一声君子,口口声声都是育人之道,却也是,随便就可以对学生使用暴力的狂徒。不知您对此事,又怎么看?”
越知初甚至走到了莫婉贤的身侧,以牢牢地盯住对方闪躲的目光,不让莫婉贤有机会,再次逃开这近在眼前的“惨案”。
既然对施怡冉遭遇的事,莫婉贤始终闭口不谈,甚至还让慕如海急不可耐地忽然跳出来,不惜当了一次“杀人犯”,虽然没能得逞……
可是,在莫婉贤这里,慕如海一定还藏着什么更大的,不能被揭露的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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