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穷途

太阳高高地挂着,饿了几日的白须老头被晒得有些头昏眼花。

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昭陵郡邵阳县温和乡农联的办公室,里面却空无一人。

等了好一阵,终于有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他连忙起身说道,“你们是农联主事的么?”

两人呆了一会,一人不满地抱胸而立,一人却露出玩味的笑,“老人家,会首不在,你老有甚么事?”

老人语气诚恳地说道,“求求你们帮忙,不求将老夫家中的田还回来,只求将每月支付的银子改为粮食。”

问话的那人故作惊讶,“老人家,为何要改为粮食?银子不好么?想买甚么便买甚么。”

老头迟疑一阵,声音低了下去,“银子……银子不够,买……买不起粮……”

“银子不够买粮,那换成粮食,也不够你老吃。”抱胸那人道,“老人家你看着不胖,胃口倒不小。”

两人笑了起来,老头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恨不得马上就走,但空空的肚子却逼着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说道,“求求你们,改为发粮好了。”

最开始问话那人叹了口气,满是遗憾地说道,“老人家,不是我们不想帮你,实在帮不了你。

“农联不是以前的农联了,如今只负责推广农技,代表农民向上面提提意见,其他的甚么都做不了。”

老头憋红了脸,“可是里所的农联分会说,找你们便能改……”

他没说完,抱胸那人便气哼哼说道,“是谁说的?瞎说!老子要好好教训他!”

“说这等话作甚!莫吓着老人家了!”另一人说完,又看向老头笑道,“老人家,你也不是不晓得,农联都是农户。

“不管是我们两人,还是会首,都是兼职的农户,连大同社的干役都算不上。你说我们有甚么权力帮你?”

老头愣在原地,许久呆呆地说道,“老夫该找谁?”

那人仍是一脸微笑,“这事找谁我们不晓得,但农联办不了你的事。你老请便。”

老头呆立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

农联的两人在办公室找到什么东西,便走了。

两人走后他又坐了一会,便也起身出去了。

日头毒辣,他身子晃了晃。

不知找谁,他只能去找旁边的乡公署。

署里有人,但负责田房的员役不在,他又得等。

等到员役回来,却又说此事不归田房管,田主是选出代表与农联谈的,应该去找农联。

他气得身子一颤一颤,“你……你们!互相……推诿!”

“如何推诿了?”干役道,“这田租之事,本就是你们田主与佃户间谈妥的,我社不过居中搭线罢了。”

老头被气得不行,干役生怕他出了事,便又态度温和起来,“老人家,莫要着急,你真想改,便联合田主一起,与农联重新约定。”

“不对,不对。”老头忽地灵光一闪,“老夫想起来了,田主与佃户签订的,只是委托大同社收缴和发放田租。

“何时发,如何发,却是田主与大同社之间的事。如减租报与大同社即可调整,为何田骨钱改为发粮便不行?”

干役怔住,一时无语。

老头还要说话,干役眼珠子转了转,连忙先开了口,“这得看契书如何写的!”

说着干役便带老头去见乡正,将事情简略一说,并不意外的乡正笑着请老头坐下,翻出一份契书给老头看。

“这是我社当时与各位田主代表签订的契书抄本,”乡正道,“里面写得明明白白,田租按一石谷三钱的价格折算为银子发放。

“老人家也是识字的,可以自己确认。若是不信这抄本是真,你老大可以去县公署申请查看原件,或是去问签字的田主代表。”

大同社的文书规范与以往官府、民间的文书都不同,但格式简单明了,他看起来并不困难。

当他看到乡正提及的条款时,抓着抄本的双手不由地抖动起来。

“老人家,当年签订契书时,田租折算为银子发放,实是田主代表强烈要求。”乡正和蔼可亲地笑着,“为何?不就因减租后百姓余粮多了,粮价下跌么?

“后来大同社大建水利,亩产提高,一石谷差点跌到二钱银子去。再往后,外面到处遭灾,南楚的粮食往外流出许多,粮价才慢慢涨起来。

“老人家,说句不好听的话,人不能把便宜都占尽了。”

“便宜?”老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抄本重重拍在书桌上,乡正的茶杯溅出几滴茶水。

老头冷笑地说道,“老夫占了甚么便宜!分明是你大同社抢了老夫的田!你等都是强盗!”

乡正用衣袖擦去文书上的水滴,一点不恼地继续说道,“老人家,我晓得你为何生气,也能理解。毕竟没几个人是圣人,愿意献出家财济世救民。

“但形势如此,老人家你再气恼也变不了大势,除非哪天大明能再打回来。可即便大明打得回来,也不知猴年马月去了,不能解你老眼下的困难。”

说话间,乡正拿回契书抄本,确认没有损伤后便收了起来。

他直视着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老人家,大同社素来重教。外郡暂时无能为力,但昭陵郡却是要在每处乡市都建一所公庠的。

“你老生员出身,我写一封推荐信,你老便能去一所公庠做个试教习。教三个月书,没有问题,便能去掉‘试’字。

“教习再差一月也有一两银子。像你老这样的人才,说不定能到手一两二钱以上。你儿子也快回来了,你老也该为他想想。”

老头本想拒绝,他看不上大同社的庠序,教的都是些杂学甚至邪说。

但乡正提及他的儿子,他胸间那些“正义凛然”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不久之后,老头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

他老伴看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都与你说了,去找大同社没用。除非你能喊上一县的田主都去找大同社。

“但喊上了,甚至改成发粮又有何用?粮价升还是涨,还不是大同社一句话的事。”

老头眼睛里没有半点神色,老妇叹了口气,往他手里塞了几粒碎银,老头顿时瞪大了眼睛,“你哪来的银子?”

“去黄家,卖了手镯的钱。”老妇突然握着老头的手道,“儿子快回来了,干脆将这宅子,将那些田骨都买了,我们一家去外地。

“我晓得你这老不死的重脸皮。所以啊,我们换个地方,没人晓得你是个秀才公,想做甚么都可以,再不会有人指指点点。”

老头呆呆站着,老妇合上他的手,碎银有些扎手。

“快去买米,”老妇絮絮叨叨,“不要舍不得几个铜板,请人搬回来。你身子本就不好……”

“晓得了!”

老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心中郁气无法消散,却又没有办法。

心中郁闷良久,他却已经走到了花桥市。

他挑了间不大不小的粮店走进去,正要叫小厮装几斗米,余光却瞥见了米价——

糙米一升一分二厘,精米也涨到了一升一分六厘。

他心头一震,脱口问道,“粮价怎么涨了这么多?”

“你老不知,该死的明狗驱赶几万十几万的灾民进了长沙郡,到处在调粮过去。”小厮走过来,赔笑着说道,“实在是快没粮了,不得不涨。”

老头可不信小厮的鬼话,哪有“不得不涨”的道理,不过是大家都涨了,这家也不能少赚钱。

大同社虽然管着粮价,但涨幅不是太离谱的,也不会管。

他只能认了。

生怕粮价再涨,他拿老伴卖镯子的钱买了半石米。但这么多米他如何也抬不动,只得去雇个挑夫。

挑夫要价一分钱,他迟疑着还是张开了嘴,但一个字都没蹦出来,挑夫便道,“你老免开尊口!”

挑夫大声道,“我是个干力气活的,吃得甚多,这粮价天天再涨,不能再便宜了!你老也是穿长衫的,为几个铜板跟我这粗人讲价多不光彩!”

壮硕的挑夫站在他跟前,俯视着他,那粗大的眉眼里似乎有一丝嘲讽。

老头气恼不已,却不知该怎么驳斥眼前的挑夫。

既是无话可说,也是不敢说。

“好了!”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好歹也是个秀才公,是你个白丁能嘲讽的么?”

挑夫被这话激得大怒,转身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上前正要教训,却见一块碎银被扔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了。

“一两银子,可够你恭恭敬敬地送秀才公回去?”

挑夫低头看了眼手心的碎银,咬了一口,顿时狂喜,点头哈腰地说道,“够了,够了,老爷真是大气。”

老头愣愣看着来人。

他知道开化里的黄兆龙搬来了花桥,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昔日他瞧不上的“黄老爷”。

黄兆龙不过是继承了家里的几百亩田,他可是秀才,往年黄兆龙见着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但如今一身绸缎的黄兆龙却远远看着他,脸上只是挂着礼貌性的微笑,更可恨的是,他甚至没从黄兆龙眼中看出半点嘲讽之色。

黄兆龙身边的人都称赞他仗义,黄兆龙却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朝着老头点了点头,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

旁观的人也散了,街道恢复正常。

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

除了挑夫。

那挑夫将银子收了起来,轻声细语地说道,“老人家,你家在哪?”

他下意识地往前走去,有些出神,“你跟上。”

“好哩!”挑夫挑着米紧跟在他身上,“你老慢慢走,莫摔着了。小的不缺时间,不缺。”

前倨后恭的挑夫没能让老头再生出一点怒火。

他心中冰冷至极。

秀才?

算个屁!

这大同社治下的世道,有钱才是爷!

“世风日下……”他绝望地想着,“这才几年,道德便已沦丧。老夫,又能逃去何处?”

他快到家时,在门口见到了乡公署的人,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快步上前,便见老伴瘫坐在地,低低地啜泣着。

一个员役上前,轻声道,“老人家,节哀。你儿子在煤矿挖矿时,矿道突然塌陷。已经半个月了,人还没找着。”

他如遭雷劈,魂魄飞去了云霄。

他不知公署员役何时走的,也不知挑夫何时离开的。

他清醒的时候,外面的天微微发亮,老伴在床上睡着了,脸上的那几道泪痕还是湿润的。

他突然起身,走到外面。

他沿着大同社修建的水泥路漫无目的地往北走,走到日上三竿。

周围的人和车越来越多,人群推搡着他,他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身边的人躲开,他慢慢站直身,目光从长出一根根会移动的树干的水泥路,到一个不停流淌着黑灰色河水的大城门洞,又抬升到城头那两个硕大的“启明”。

“启明”反射着刺目的日光,他的视野花了。

“快走啊!”

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大声喊着。

“是啊……”他憔悴的脸庞挤出一个微笑,“老夫,早就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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