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六月初十,湘潭邑。
原湘潭县析出县城至易俗河一带,成立湘潭邑,原湘潭县治则迁移至城南七十里的株洲市,更名建宁县,管辖余下乡里。
因杨文煊大力发展易俗河,邑城一带已见萧条之景,但出于安全考虑,尽管许多商民提议迁移邑治,邑治仍设于老城中。
原县衙正堂后的保安楼,刘今钰享受着吹进楼中的微风,吃着饱满多汁的桃子,笑吟吟地看着一阶一阶走上楼的好友。
“你何苦呢?”刘今钰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我都说了,我签字,我负责,你何苦还要去米市征集粮食?”
杨文煊在台阶边站定,哭着脸道,“郡库、县库应急动一动也就罢了,各地公仓是为大灾预备的,能不动便不动。一旦开了头,这规矩就坏了。”
“眼下长沙如何没灾?灾民也是灾!”刘今钰咬下一大口桃子,狠狠一嚼,“既然是赈灾,就不是坏了规矩。”
杨文煊叹了口气,“唉,也是我们没有经验,想管理松一些,便太松了。商人百姓见着袁州粮价高,蜂拥将粮卖去江西,实属正常。”
刘今钰笑了笑道,“没事,吃一堑长一智。路引制度不能再用,但不代表我们不能管了。
“我社虽重视工商,但以前却重在生产。往后流通环节也得抓起来,如此也好收税……”
杨文煊站着一动不动,神情看着有些萎靡,刘今钰“咦”了一声,赏了他一个爆栗。
“啊!”杨文煊吃痛一声,捂着脑袋双眼冒火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老子才要问你想啥子哩!”刘今钰“恶人先告状”,“老子不在意这点小事,南楚何时缺过粮食?
“要说百姓走私那事,更不值得失望。这天下,从来都是自私的人多。自私可以,却不能越过线。
“越线了便去抓,抓着了该怎么罚便怎么罚。对我们来说也一样,该做的去做,除此外不必去管。
“你既然要放权,便是将权力和义务一并交付了。百姓与我社都不能既要又要,有得便要忍受失。”
“我只是在想,这一切都是我们自作主张,从来没问过别人的意思。”杨文煊情绪有些低落,“道理我都明白,也不会因此真让他们去选,但忍不住胡思乱想。”
“哈!”刘今钰拍了两下手掌,在安静的保安楼中格外响亮,“别人都说,位子越高,越是心狠手辣。你倒好,越发仁慈起来,往后你该不会真变成个活菩萨吧?”
杨文煊将刘今钰的打趣抛之脑后,摇头苦笑道,“我也不是单纯为醴陵、浏阳百姓走私之事愁闷。还有邵阳,邵阳也出事了。”
刘今钰目光一凛,“邵阳出了何事?”
杨文煊从怀中拿出一份甚为精美的报纸。
纸墨上等,正体字写得十分隽永,排版传统讲究,她一看便知是车以遵、蒋大年等文人办起的报纸——
《东山学报》。
杨文煊的手指按在占了整个首版的那篇文章的硕大标题上。
她有些疑惑地念出了声,“老秀才之死?”
杨文煊沉着脸色,点头说道,“温和乡一个老秀才,因日益贬值的田骨钱、生员优越地位的丧失以及独子之死,一头撞死在启明城南门。”
“什么!”刘今钰惊怒不已,“老匹夫!”
她将手中桃子扔了,顾不得擦手便拿起了报纸,但扫了一眼却又气哼哼地放下了,“这狗屎的学报,看得老子脑壳疼!”
杨文煊道,“你也不必看了。不过是写了那老秀才的生平,借题发挥,抨击我社租税制度罢了。
“老秀才寻死主因是服劳役的独子死在煤矿,但此文春秋笔法,将之怪罪到我社‘诈取’田土上。
“他们说,以前我社逼他们减租也就算了,如今粮价年年升高,田骨钱买不到以往的一半粮食。
“田骨钱不值钱了,相当于他们的田土白白被我社骗走了。若是我社再不改,便是要逼死他们。
“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要联合起来,向我社请愿。要么按照粮价提高田骨钱,要么改为发粮。”
刘今钰听得乐了起来,“他们终于想明白了,委实不容易。”
通过粮价,或者说物价上涨来慢慢减轻大同社需要背负的田骨钱这一大包袱,本就是他们一开始便打算好的。
用隐形、温和的“价格革命”来革掉这些地主的命,也是他们一早定下的大方向。
杨文煊摇头道,“我怕他们闹起来。这个时候……”
“不!”刘今钰断然说道,“随他们闹!只要他们不越线,我们也不限制他们。要想别人守规矩,我们自己得先守好规矩。
“但我们也要做些事情。文报写《老秀才之死》,我们便写《下等人的新生》;他们要联合,我们便去联络他们中的二五仔。”
杨文煊若有所思,“你是说……会不会太早?”
“没什么早不早,只看他们争不争气。”刘今钰露出几缕玩味的笑,“我也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有这个自觉。”
刘今钰一副尽在把握的模样,杨文煊也不再操心这些事,拿出准备好的文书,让刘今钰赶紧签了,他去调公仓里的粮食。
看了眼文书上要调的粮食石数,刘今钰的笔停在半空,脑袋却抬了起来。
“公仓,是为了赈灾,不是给你打仗的!”杨文煊神色庄重,做足了不让步的姿态,“想打仗,可以,等今年的租税收上来再说!”
“算你狠!”
刘今钰嘴角抽了抽,还是低下了头,三五笔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杨文煊拿上文书便走了,保安楼里彻底安静,刘今钰不免无聊起来,如今无仗可打,赈灾的事不用她多操心,实在无事可做。
倒是没想到当天下午,杨文煊便又急匆匆来找她,她的枯燥生活就此短命地结束了。
她跟着杨文煊到了湘潭邑中的公仓。
因长沙城尚不属大同社,而建宁县无城,是以长沙郡公仓与建宁县公仓俱在湘潭邑城中。
本该满满当当的两座公仓如今已空了小半,上万石的粮食“不翼而飞”。
“公仓的工作人员已经全部控制,”杨文煊并不高的声调在窑形的仓室里格外响亮,“我已派人去清查浏阳、醴陵等地公仓。”
刘今钰没说话,情绪也十分平静,“彻查。”
她走出窑仓,擦去额头的汗,杨文煊跟在她身后,“不仅长沙要查,昭陵等郡皆要查。长沙由我负责,其余郡县,你下文给赵同桂,让她彻查。”
查清公仓丢粮之事太过简单。
刘今钰没来公仓之前便猜到了,无非是看守粮仓的人员监守自盗。
只是她没想到,粮仓人员倒卖仓粮之事由来已久,绝非仅是因为今年江西大灾而起。
早在公仓初建之时,便有人在粮价高时卖出粮食,在粮价低时买入粮食,甚至有些大胆的根本不补充粮食,数量少的话很难发现。
这时候只是赚些小钱,但银子实在让人着迷,尤其是在无本万利的情况下。
太多人经受不住诱惑,想要趁这次机会大赚一笔。他们告诉自己,这一次赚够了钱便收手,但这话纯粹是自我安慰。
纵然部分人保持理性,不敢做这足以砍头的“大生意”,却也因为身上的“污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今钰几乎将两座粮仓的所有人都下狱了,这一消息也如狂风般吹往长沙郡的每一个角落。
醴陵县佛子乡西林里的里魁得知消息后,险些晕倒。
参与进来的里民都来找他,焦急不已地让他想想办法。但他哪里想得出办法,老朽的躯壳僵在椅子上,像是已经死了。
有人说,“赶紧找人去追那无赖!大半粮食还在里中,只是小半粮食被那无赖带去山中交易了。兴许粮食还没脱手,我们追回来再还回去便是!”
有人当即反对,“便是我们追回粮食了,能赶在大同社员役到醴陵前送回去么?便是送回去了,便一定能瞒下来么?”
又有一人绝望地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难不成等着大同社来抓人么?”
反对的那人却道,“怕甚!老子有办法,我们干脆去烧了醴陵的公仓!”
此话一处,里魁堂屋里的众人顿时大惊,一个个安静下来彼此对视,里魁也猛地睁大眼睛,眸子激动地颤动了几下。
这时却突然有人跑了进来,“不好了!”
里魁紧紧抓着拐杖,“怎么了!”
“聪伢子他一家跑了!”来人焦急地说道,“聪伢子晓得这事,这时候突然带着他爷娘跑了,定是……定是……”
堂屋里谩骂声四起,里魁猛地一拍桌子,“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眼睛瞪得老大,“快追!”
几个青壮连声应下,跑了出去,里魁与上了年纪的里民坐在堂屋中,相视无语,气氛低沉压抑。
一个老头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我们逃去江西?”
“你疯了么?”另一人道,“才赚了几个铜板,便敢去江西?莫说没钱,便是有钱,以前官绅如何盘剥你的,你都忘了?”
他顿了顿,扫视一周,“不如认下这个罪。”
众人都看了过来,他道,“我们这些快死的将罪认下,保住家人……”
话音未落,远远传来几声惊恐的叫声。
堂屋中的老头们又惊又疑,几个腿脚麻利的站了起来,要去看看。
里魁放心不下,也拄着拐杖跟在身后。
他们走到里中主道上,只见东面尘土飞扬,几条长长的队伍扎穿山丘,向着西林里猛刺了过来。
炙热的风吹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在风中越卷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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