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烦。”赖言非回答说。
她看着吊瓶里的药液越来越少,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后一点也落入塑料软管里,才叫来护士拔针。
护士利落地处理完,端着托盘离开了。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市声。
老李又舀了一碗汤,递给赖言非,和蔼道:“再喝点,锅里还有。”
他给她夹了好几块玉米。
赖言非一愣,舌尖抵着上颚,用力到微微刺痛。
老李还在聊乐呵呵的继续说:“喜欢玉米,这都给你,慢慢吃。”
陈稳靠在枕头上,目光落在赖言非接过碗的手指上,又飞快地移开,耳根在灯光下透着绯红。
陈稳没有说话,一老一少在她的碗里堆成一座玉米小山。
赖言非注意到在老李面前,陈稳松快不少,不再是那副紧绷着的样子。她小口的喝着汤,温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
看着陈稳眼底的血丝,赖言非吃掉最后一块玉米,开口:“你这次高烧,是过度劳累引起的。”
陈稳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赖言非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着:“那个课后学堂,可以考虑一下。”
她没有说不要工作,而是把选择摆到他的面前。
语音刚落,她口袋里的手机又一次无声的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执着的亮起。她脸上都神色淡了下去,周身气压随之一低。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没看手机,朝老李和陈稳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出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她站在陈稳面前,补充道。“一定。”
走出医院,清冷的风扑面。她这才拿出手机,屏幕上七个未接来电触目惊心,全都来自于青。
她深吸一口气,回拨过去。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
“你去哪了?”于青的声音是压抑后的平静,底下藏着即将沸腾的愠怒。
“路上。”赖言非没有解释。
于青还想说什么,她已经掐断了电话。
她抬头,看着路边新栽的桂树,枝叶稀疏,虚虚的笼在头顶,遮不住漫天清冷的月光。她忽然有些怀念从前的梧桐,那样高大,能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半明半掩,不像现在,一切都无所遁形。
她故意放慢了脚步,几乎是拖着步子挪到家门口。
果不其然,客厅的灯还亮着。
她磨蹭着推开门,屋内的空气凝滞而沉重。
于青和赖邢都坐在沙发上,一个面沉如水,一个漠不关心。
赖言非沉默地换鞋。
“回来了?饿了没?”赖邢率先开口,试图缓和气氛。
她朝父亲点点头,没说话。
于青的视线像冰冷的探针扎在她身上。
“去哪了?”于青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一股熟悉的烦躁顺着脊椎爬上来,她强忍着将其按下,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外面。”
“我问你去哪了!”于青的声音陡然拔高。
赖言非闭上嘴,拒绝回答。
“现在几点?”于青换了个问题。
“八点。”她答得很快。
“你也知道八点了!八点还不回家你想做什么?是真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无法无天了是吗?”于青猛地站起身,话语像连贯的子弹,带着贯穿她整个成长岁月的熟悉感。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赖言非淹没,她感到窒息。
于青在气头上,胸口剧烈起伏。赖言非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她的怒火:“去给朋友帮了点忙。”
“朋友?”于青的声音陡然尖锐,又猛的压下去。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直直的盯向她,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试图用冷静的姿态掌控局面,“我怎么不知道你在江城还有哪些朋友?是初中的?林涛,江流初,还是徐千…”
赖言非低着头看着茶几:“就一个朋友。”
“赖言非,你才回来几天?在外面交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她的攻势顿了一下,眼神里的审问意味更浓了:“男同学女同学?叫什么?家里做什么的?”
“妈,我不是犯人。”赖言非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我说过不用留饭的。”
她的目光扫过餐桌,上面却整齐地摆着显然是为她留好的、已经冷掉的饭菜。她的呼吸骤然一窒。
于青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失望和被辜负的愤怒:“我怕你饿了!你现在冲我吼?赖言非,你真是狼心狗肺!”
赖言非不再说话了。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徒劳。她看向赖邢,看向这场质问里的第三人。
赖邢正低头看着手机,感受到她的视线,抬眼看了一下这僵持的场面,随即站起身,含糊地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去睡了。”
他离开了客厅。
只剩下母女二人无声地对峙。
赖言非沉默地吐出一口浊气,走到饮水机旁,给于青接了杯温水,轻轻的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于青看也没看,猛地转身,回了卧室,将门关得震天响。
赖言非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一尘不染,所有自己的东西都摆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整齐得没有一丝人气。她心里那股阻塞感无处宣泄,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家庭那种无形的包裹感让她喘不过气。
她猛地坐起身,穿上外套,轻手轻脚地路过父母紧闭的房门,再次走出了家。
夜更深了。她只披了件单薄的外套,沿着有路灯的大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等回过神来时,竟走到了街道办的楼下。
她顿了一秒,发现二楼综合办公室的灯居然亮着。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上去。
赖言非推开门,只见龚闻还伏在办公桌前,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
“还没走?”赖言非有些意外,随即又顿住。
龚闻向来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随意的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平日里温润平和的神情被一种专注的躁郁取代,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戾气。
整个桌面上满是草稿纸,除了工整的文字,就剩下杂乱无章发黑色线条,脚边的废纸篓已经堆积如山。
同当初在那个拐角看到的一样,和白天截然不同的形象。
龚闻闻声抬头,见到是她,下意识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眼底的戾气像潮水一样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讶与尴尬。他将桌上杂乱的草稿翻面,这才看向手表。
“......言非?”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你怎么来了?”
赖言非抬脚走近,表情不变,目光在铺满桌面的草稿纸上扫过,然后落在他泛红都眼睛上。
“负责人把整件事都交给你了?”
“嗯。”龚闻无奈地笑了笑,难掩疲惫,“要求比较细,得尽快拿出成熟方案。”
赖言非没再追问,只是走到他旁边,抽出一张新的白纸。
“做到哪里了?”她俯身看向他面前的计划书,问道。
龚闻用笔在计划书的某个部分划了个圈。
赖言非快速浏览一遍,拿起笔,在大圈里又画了个圈。
“这部分,我来。”她通知道。
龚闻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温和的笑意:“好。”
两人便不再多话,各自埋头。办公室里只剩下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
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赖言非在处理到人员薪资部分时,笔尖顿住了。她看着上面拟定的“日薪五十”,沉吟片刻,用笔杆敲了敲桌子,吸引龚闻的注意。
“帮个忙。”她说。
“你说。”
“如果面试时,有个叫陈稳的小男孩来,”她语速平稳,眼神清亮而认真,“让他顶我的名额。我那五十块日薪给他,另外,我私人再出三十,你告诉他一天八十。”
龚闻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她被夜风吹得有些苍白的脸,和那双总是过分冷静的眼睛,此刻里面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认真。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好奇心压过了礼貌。
赖言非扯了扯嘴角,笔没停:“日薪八十,他就不会那么难选择。”
龚闻的动作停了下来。眼前和过去重叠,仿佛又看到很多年前,那个抱着玻璃罐,不顾一切要给金鱼上药换水的赖言非。
“好。”他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说:“好久不见,你变了好多。”
赖言非小时候养过一条金鱼。橙红色的,在阳光下像一团游动的火。她很喜欢它,但它在带回来的时候翅尾就受了伤。
它被养在了玻璃罐里。
那时候的关心是没有章法的野蛮,她觉得伤口痛了要擦碘伏,于是就把小金鱼捞出来,往它破损的鳞片上喷。她认为干净的水对它有好处,于是一天换三次水。
所以,那条金鱼没撑过三天。
笔尖在纸面停下,赖言非顿住,嘴角耷拉了下去,轻生道:“总不能一直用碘伏救鱼。”
她的记忆比他更具体,也更狼狈。事实是,她当时抱着那个玻璃罐,先是跑去问她妈妈,于青忙着炒菜,敷衍地说“不用养,你养不活”。她又去找她爸,赖邢更是忙的连见她的时间都没有。最后她找到社区诊所的护士,护士忙着给病人打针,头也不抬:“受伤了?擦点碘伏消毒啊。”
所有人都忽视了她。
她最终只能靠自己那点贫瘠的生活经验去摸索:伤口痛就擦碘伏,东西脏了就换水。她以为那是竭尽全力的救治,实则是加速了它的死亡。
金鱼死后,她把金鱼埋在门口的梧桐树下,之后再没养过任何东西。
“那时候,”赖言非垂眸,声音干涩,“太蠢了。”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一片安静的空白。
龚闻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敏锐的察觉到她落下的情绪。
他顿了下,沉默的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的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纸杯接了点热水。然后从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小包未开封的速溶咖啡粉,撕开,倒入杯中。
浓郁的、带着一丝苦意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散开。
他将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放在她手边。
“我的提神存货,味道一般,”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歉意,“但热的东西,总能让人好受点。”
他没有再看她,给她留足了消化情绪的空间,自己也坐回位置,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赖言非看着眼前蒸腾着白气的咖啡,愣了一瞬。指尖传来的温热,似乎真的将胸口那点因回忆而产生的滞涩融开了一丝缝隙。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确实味道一般,工业化的香精味很重。但那股滚烫的暖意,却真实地熨帖了她此刻干涩的喉咙和有些发闷的胸口。
两人之间那点因往事掀起的微小波澜,在这杯劣质却及时的咖啡,和随之而来的沉默中,悄然平复了。
两人不再交谈,默契地投入到最后的工作中。当时钟指向午夜,一份详尽周密的计划书终于完成。
看着桌上凝聚了两人心血的文件,之前因家庭矛盾而积压的郁气,似乎也在这种充实的疲惫中悄然消散了不少。
她端起杯子,将最后一口咖啡饮尽。劣质的香精味还萦绕在舌尖,但那股真实的暖意已驱散了夜间的寒意。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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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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