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透红的炭火难忍炙烤,花火炸裂开,刺啦刺啦地跳动。
温良玉下意识地问:“期待什么?”
裴持撑着下巴直勾勾盯着她,语气懒散:“期待良玉姐姐为了帮卫三郎与孤作对,只能眼睁睁看着卫三郎横尸街头,然后……”
他没再继续往下说,指腹触过微凉的桌案,与肌肤下流动的血肉相应和,都因饥渴而泛起难耐的战栗。
额角旁的乌黑碎发飘至眼尾,浓密睫毛下滚爬出森森侵略性,缓慢落在她面上,一双眸似是成了弯曲的铁钩,滴着血,又冒出腥甜的诱味。
温良玉心一抖,讪笑道:“殿下开什么玩笑呢。”她胡乱捧起瓷杯,微抿几口,才略微褪去后脊浮起的凉意。
裴持掀起唇瓣轻叹,有些遗憾:“看来良玉姐姐更想与孤站在同一方,舍不得与孤作对,更不忍背叛孤。”尾音微微上扬,透出愉悦的笑音。
她眨眨眼,分明极正常的话怎地落到他嘴里,怎地变得这般古怪,狐疑地扫了他一眼后,又释然了。
这孩子打小就有些不正常,五岁那年掉进了冰湖,脸被生生冻紫了,她冒着共沉沦的风险将人捞起来,他没哭一声,也没道谢,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后离开。
徒留她裹着厚重大氅站在冷风里,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被冻得瑟瑟发抖。
温良玉自动忽略他的话,认真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做?”
依着圣人的慈悲心肠,定是不忍心对着同胞兄弟下手,就算将十足十的证据扔到朝堂上,估摸也会寻机会留下安亲王的命,轻拿轻放过去。
而裴持也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性子,没在抄家当夜杀了安亲王已是手下留情,绝不会退让半步。
此案看似是朝野之争,实则是圣人和储君的换权交锋,如若储君胜了,往后大楚再无人能与其抗衡半分,包括万人之上的圣人。
可这般僵持着,京中已然怨声载道,东宫也整日整日地往外抬尸体,只会徒生恐慌,搅扰朝臣,若想速战速决,只能将矛头全对准一人。
而唯有谋反的名义,才能不问缘由,不论出身,不用顾忌血脉亲缘,最快将人处决。
“无论是曲家,还是安亲王,都不会傻到去牵扯这种诛九族的大罪。”
“天理昭昭,证据确凿,律法定下的罪,由不得他们置喙。”裴持语气轻慢:“囤积铁器,豢养私兵,物证齐全,他们舌头能有何用?”
她一噎。
头一回听到有人将诬陷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那殿下准备怎么堵住他们的舌头?”
裴持未答,起身行至案牍旁,垂眸略过堆积如小山般的请帖,然后从中抽出一份,缓步递到她面前。
摊开,是曲家的帖子。
“明日会有马车在卫府一条街外接温娘子。”
她叹息了声,妥协点头。
殿外张瑞端了汤药,躬身而行:“殿下,温娘子的药好了。”
浓黑色的药冒出滚烫的热气,散开,裹挟着令人作呕的异味,顷刻间压倒了殿内清冽的香雾味,又苦又涩,单是鼻子都忍受不了这强劲的药性。
温良玉的眉头慢慢拧成了小山峰。
她都已经成了半妖,脉搏都探听不到,这凡人的药对她还有用吗?
定是没了。
她在心里自问自答。
她的眼睛里凝聚出期待的亮光,对上裴持:“妾身还是不麻烦殿下的侍卫了,让龚太医将药方誊抄一份,妾身自行回去用药便是。”
裴持掀起眼帘,慢悠悠扫过她的脸,然后启唇道:“孤记得温娘子二十有三吧,正好大孤四岁,怎地还跟孩童般托词不敢喝药?”
……被发现了。
她面上悄无声息浮起些燥意,有种被后辈戳破稳重外表的尴尬,唇瓣翕动了动,咳道:“妾身怎会怕喝药,只是、只是怕麻烦东宫的下人。”
“妾身这就喝给你看。”她隐隐挺直腰杆,刻意端起药碗,长睫被熨烫热气润湿,一时间竟有些慷慨赴难的壮阔心情,捏着鼻尖囫囵几口,乌黑药水顺着喉咙流进肚子。
裴持弯着眼尾,黑眸眨也不眨盯着她莹白面上的每一个神情变化。
温良玉仰面喝完,被苦得眼眶都有些湿润,将将要呕出来,捂着胸口弱声道:“药也喝完了,妾身就不叨扰殿下,先行告退。”得了裴持点头允诺后,便抬脚往殿外走。
张瑞本站着,脑后却慢慢爬上一股被人盯着的冷意,一扭头才见是裴持,他这才反应过来,小步上前赔笑,双手奉上用油纸包着的几团药包:“温娘子,这……”
温良玉抿了下唇,只抬手接过,匆匆行至殿外花念身侧。
因难忍药味,她面上倒红润了些,可脚步仍是虚浮如棉花软塌塌的,提不起力,搭上花念的臂弯后才走得快些。
途径几个宫女侍卫,各个都朝她躬身行礼,目不斜视,温良玉不偏不倚地朝他们露出笑意,似是一只温温雅雅的玉荷花。
直到上了马车,远离东宫,确认无人能瞧见时,她叩着木架,低低出声:“停下。”
车夫和花念都顿住,她五指扣着木帘,倾身而出,面色死白,隐隐渗出些灰败的荒芜意味,踉跄几步,踱至街角,再也忍不住,哇哇吐出苦水。
晨起后,她没用什么,只喝了几口水,现下吐出的也只有乌黑药汁,在地上聚成小滩。
她颤着长睫,怔怔垂眸。
无关药材,无关味道,是她的身体本能排斥。
指尖死死掐着掌心,原本凝血的地方又扣出鲜血,从袖沿流落衣角,啪嗒啪嗒滚落在地。
花念吓得脸白,快跑上前:“这是怎么了?娘子您站着莫动,奴婢这就去为您找大夫!”说着,转身就要跑。
“不用了。”温良玉僵僵地直起腰肢,“大夫治不好的。”
她露出笑道:“有帕子吗?”
花念愣着拽出锦帕。
她接过,慢慢擦着嘴角药渍,一遍又一遍,直到蹭出红痕,有些疼,才如梦初醒地收手。
纤密长睫垂下,墨瞳敛住了她看人时自带的光彩,隐约泄出了软弱的,无助的仓惶,将貌美皮下的血肉搅得一片狼藉。
可她仍像往常一样,温柔地扯动起笑,道:“昨夜受了凉,算不得什么大事,回府吧。”
花念性子软又老实,哪怕看出了端倪,也不敢主动张唇质问,只能小心地扶住温良玉的臂弯,将她带回马车上,又朝着车夫解释了几句,轻描淡写将事情揭过。
温良玉端坐正中,唇瓣因方才的擦揉而红润,几缕光晕抚着她的脸颊,渗着皮肤,甚至隐约可见细小绒毛,因露出笑靥,眉尾自然下垂的,整张脸呈现出柔和的暖调。
她如常地拢着浅粉衣角,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马车略过喧嚣街巷,偶传来几道孩童哭啼,尖锐又刺耳,震着耳膜。
在距马车只剩两条街的拐角时,马车陡然顿住,车厢一震,温良玉一手撑着,柔声发问:“怎么了?”
外面意外静了刹那,然后传来几道嘶哑如腐烂树皮的哭声。
花念语气带着颤意:“温娘子,是、是春雨。”
温良玉一愣,一指挑起车帘边沿,探眸扫去,的确看到了个灰脸破衣的落魄女子,佝偻着腰,半跪半趴地拦在马车正中央,猛向前倾,张嘴费力念着字句,却冒不出一个成形的音调,与往常那光鲜亮丽的春雨天差地别。
她了然,松开指尖,慢慢靠回了车厢,垂下眼睫,半晌才勾唇道:“在这停一会吧。”
花念静了好一会,才慢吞吞道:“是。”
春雨刚被扶上马车,就猛地跪到她脚旁,哆嗦着手掌去攀那漂浮在眼前的粉色衣角,另一手指着嗓子,“啊——啊啊”了几声,那本该被好好收在唇里的猩红舌头没了踪影。
她静看着,面上慢慢浮起悯意,也不管那脏得落泥的指甲,更不顾破旧衣衫冒出的馊味,主动倾着上身,抓住了那双发抖的手,然后轻柔地拭去春雨眼角淌下的泪。
“真可怜啊。”
春雨的泪流得更凶了,眼脸皱成一团,泥灰从细纹中掉落看,哭得无声却震耳。
“是谁将你害成这样?”她叹息着问。
春雨颤抖着,调转她的手,一笔一划在内里写下了一个“叶”字。
她神色间隐约泄出些讶异,眼脸下移,摸了摸春雨的脑袋,这动作似是荒郊蛮兽安抚侧旁暴躁的小兽,既极尽充沛,又有些藏不住的不耐。
“竟把你毒哑了,真是狠心啊。”
“你寻我……”她转着深墨瞳孔,如羽毛般拂落在春雨的脸上:“是想让我救你吗?”
春雨拼命点头,身形晃动,眼里沁出激动狂热的光,好似是想将自己塞到她怀里以寻求庇佑。
温良玉轻“啧”了声,将手指抽回,连带着外露出的温情,面色一寸寸地冷了下来,淡漠地垂眸:“可是春雨,你害过我的命,凭什么觉得我会不计前嫌,大度地救你呢?”
春雨滚热的讨好和谄媚被浇了盆冷水,默了半瞬,然后试探着又在手心写下一个字。
——密。
“密?”温良玉笑笑:“你有什么能与我交换?能让我冒着得罪叶宛妙的风险,费心思救你?”
春雨咬唇,坚定点头,好似在说这秘密绝对值得她奋力一试。
她松着身子,好整以暇地摊平柔软的掌心,任由春雨在掌心勾勾画画,可很快,她脸颊弛着的皮肤一点点绷了起来,眼底泛起凌厉的暗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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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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