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萦着缕缕薄雾,企图覆盖殿内飘散着的涩味,两相纠缠,搅乱了所有气息。
裴持指腹摩挲着药碗底部,几滴乌黑药汁垂落至掌心,他抬着眼尾,已被淡粉衣角勾连了所有眸光,似如饥肠辘辘的荒兽嗅到了沾着血丝的鲜肉,长睫盖着的是隐忍又磅礴的馋连。
直至苦涩药味渐渐消弭,徒留下腻的、乏味的香料味。
他的眉骨慢慢垂下,扭头间五官已被笼上一层阴翳的暗光,道:“是谁伤的她?”语调渐趋低沉,沁出了杀意。
张瑞扑通跪下,颤声道:“属下,属下不知。”说完,脑门贴到地上,嗑出了闷声,不敢再抬。
“不知?”他冷笑着重复,捏着药碗的指甲泛白,猛地将其扔下,正中张瑞佝偻着的脊背。
携着重力的瓷碗如同谷侧巨石猛地坠落,几乎快压垮了张瑞的背,然后在地上炸成数片,殿内廊前,两侧兵卫……凡是能听到声响的仆役皆吓得伏首。
张瑞不敢移动分毫,咽下喉间腥甜道:“殿下恕罪,还请殿下给属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属下定全力将此事查清楚。”
“三日。”裴持扯着唇,眸光冷然:“东宫不养废物。”
***
铜镜内,以烛光为引,朦胧地折射出一张柳眉微蹙,眸光半垂,正陷入沉思的芙蓉面,温良玉单手撑着下巴,袖口落至腕口,另一手拨弄着解开了油纸包裹的药材,片片金贵,有价无市。
她随意捻起一味,心思却不在上面。
半个时辰前,马车上,春玉只在她掌心内写了八个字:“叶夫人不是叶宛妙”,可却在她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
叶夫人不是叶宛妙,什么意思?
是叶家派了旁人来替嫁?还是叶宛妙被人暗中取代了身份?可京中闺秀,层层宅院哪是那么容易被人暗算的?叶家家族庞大,旁支众多,与叶宛妙沾亲带故的更不胜枚举,若被旁人伪装,怎能装的如此妥协周全,不露一丝破绽?
温良玉记得她与叶宛妙幼时只见过几面,虽不至亲昵,可也算是相熟。之后叶宛妙便被叶家祖母带回祖家,过了数年,直到她与卫融成亲前两年才回来,细说……的确是与幼时怯弱寡淡的脾性有些不同,可每每叶宛妙说起两人儿时历过的趣事时,就连当年穿的衣裳颜色,吃的糕点样式都能说清楚,不像是被旁人取代了身份。
她不明白,可再想追问时,春雨却连连摇头,执拗在她掌心内写下“救”字,显然不愿再吐露分毫。
屋外,花念踱步靠近,探眸扫了圈周旁,才蹑声关门:“温娘子,奴婢已经将人送去了,不会被旁人发现。”
除了不知所踪的舌头外,春雨身上还有不少淤青,走起路时腿脚不便,伤势极重。温良玉便将她暂时安置在温家一处荒废小院里,又让人给她请了大夫。
温良玉漫不经心地点头,随意丢下手中药材道:“这些都是名贵的补药,待会给她送去吧,别浪费了。”
花念一愣:“可您的身子……”
她笑了笑:“这些寻常的药可救不了我,你放心送去便是,剩下的我心中自有考量。”
花念应声,却又皱着眉尖,站在原地半晌踌躇不动,脸庞低垂着,让本就瘦弱娇小的身影更显可怜。
“怎么了?”温良玉抬眸道。
花念眼底沁出泪花,忍不住,顺着红透的眼眶流下,咬唇直望向她:“温娘子,奴婢害怕。”说完,就扑通跪下。
温良玉轻叹口气,将她搀扶起来,柔声问:“是怕我,还是怕侯夫人?”
花念抬起水润的眸子,夹杂着些讶异,颤声道:“您知道奴婢是……”
温良玉弯着眼尾笑了笑:“一直都知道。”她神色轻淡,粉衣将气质衬得更温润和雅,像块放于温水中的美玉。
她扶着花念坐在对侧椅子上,声线悠悠,泛起让人下意识放松心防的亲和道:“让我猜猜,你是见着今日春雨的模样,所以心里害怕。”
“你害怕夹在我和侯夫人中间,害怕侯夫人让你办什么害人的差事,最后两边讨不到好,却又知道了太多秘密,也会落得像今日春雨一样的下场。”
花念含着哭腔:“温娘子……”
温良玉抬手,指腹轻擦过她脸颊垂落的泪珠,然后从铜镜随手拿起张锦帕递给她。
花念本想接过,可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忽地一怔,顿住不敢接。
温良玉有些好笑,无奈道:“放心,这和给孟氏的帕子不一样。”末了,又补充道:“放心,我不会害你。”
花念这才敢接过,小声抽泣着,用锦帕擦干泪渍。
温良玉静看着她,忽而生出了些兴味:“不过,你是如何知道我给孟氏下药的?”
花念怯生生抬眸,弱声道:“奴婢在屋外守着时,不小心瞧见二夫人拿了娘子的帕子,后来收拾炭盆时,在里面发现了未燃尽的锦丝和一些说不上来的怪味,结果隔日二夫人便染了病,奴婢便猜是、是娘子。”声音一点点变低,她怕得垂首,缩成鹌鹑。
温良玉眉尖微挑,嘴角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意:“花念,你知道那日我为何选你吗?”
花念懵懂着摇头:“奴婢不知。”
温良玉伸手,轻拍她的肩:“愚者自愚,慧者慧人。那日所有人既想在我这处冒尖,又不愿丢了侯夫人那座安稳靠山,可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最后大多只会落成春雨那般的下场。”
“唯独你,被一丫鬟排挤做了最累的活计,可却在发现那丫鬟差点打碎瓷瓶时出言提醒,因为瓷瓶若碎,都要被罚。倘若到这,我只会觉得你是个老实木讷的蠢人。”
“可后来,那丫鬟抱着瓷瓶去寻吴管事,当着他的面碎了瓶,被罚了半年月钱。是你没擦尽瓷瓶上的皂水吧。花念,你很聪明。”
花念被说得有些脸红,眸光闪烁着,不敢看她,呐呐道:“是奴婢,还请娘子责罚。”
“我为何要罚你?耍些小手段保护自己不是坏事,可也不能只将这些用在丫鬟扯皮上。这次探查京中商铺的事,你就做得很好。”
温良玉慢声道:“若你愿意,往后便替我照料我母亲留下的铺子。”
花念一怔,呆呆看她:“奴婢、奴婢不行的,奴婢只是个寻常丫鬟,会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招,岂能掺和如此大事。”
温良玉轻拍她的手背:“别急着拒绝,那些铺子还得你亲手帮我拿回来,等到那时,你便是最有资格掺和的了。”
“什、什么?”花念依旧是呆呆的。
温良玉唇角弧度扩大,淡雅的面庞多了些招摇艳色,红唇慢动:“你是侯夫人派来的人,自然要做好分内事,一五一十地将我身边的所有事情告诉她。”
侧旁铜镜面混沌,拉扯着那张枯朽重生的皮囊,内里的喧嚣肆虐被藏在姣好面皮之下,可却隐隐要冲破重重阻碍飞身而出——那其中本就藏着一只疯狂的妖魅。
天色暗得飞快,酉时已过,望舒楼早早熄了烛火。
屋内,温良玉躺于榻上,面色平静。
几息之内,墨眸慢慢沁出红意,随即彻底转变为红瞳,破开夜幕漆黑一角,窈窕人形也随之变成软白一团。
她习以为常地抖了抖身子,在榻上来回走了几圈。
今夜,她要做一件大事。
依着裴持白日所说,要构陷曲家和安亲王勾结谋逆,可兹事体大,她五年未见裴持,实在难以捉摸他如今的性子,倘若他临时倒戈,连带着将卫家和皇后也算进去,那除了卫融,就连她也难逃此劫。
她必须亲眼见见那些“证据”,才能心安。
从卫府狗洞到东宫,她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东宫侧门。
门旁,她又见着那个五大三粗的侍卫了。
她咽咽唾沫,拱着腰身退了几步,后腿的伤又在隐约泛痛。咬着牙,趁侍卫没反应过来,她率先蓄力,蹬着后腿,窜入侧门。
侍卫一时招架不及,探手抓兔的力道未消,惯性使然,脸朝下狠狠摔了一跤。
温良玉藏起狡黠的笑,动作越加轻快,若现下她是人,定要好好做个鬼脸嘲笑这侍卫。
正乐着,忽地后颈一凉,奔跑中的脚丫开始腾空,拨弄起空气,似被人提了起来,她脸上的笑一点点凝固。
侧眸,果然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眉尖微提,眸光含着轻笑,散开了周身自带的冷意,一眨不眨落在她身上,好似在瞧着什么价值不菲的宝物,不舍得挪动一丝生怕被人窃走。
裴持!
温良玉顿时萎靡,她原本打算靠近兔子形态不惊动东宫任何一人,悄悄去探查证据再溜走便是,没曾想刚到就被裴持抓住了。
怎地这般倒霉……
裴持瞧着倒是颇为愉悦,挑起指尖,轻挠着兔子有些肥的脸颊,爱不释手地摸了良久,也不愿放。
温良玉烦躁地皱着眉,在心里腹诽:他吃错什么药了?
裴持将她牢牢护在怀里,语调有些低沉,似带着怨气又似是委屈,宛如被抛弃在家,眼看妻子寻欢作乐的怨夫:“舍得回来了?”
他戳着圆鼓鼓的脑袋,又不舍得用力:“真是狠心。”说完,幽叹一口气,认命地揉了把她的背,带她往殿内走。
温良玉被摸来摸去,心烦的垮着兔脸,然后在宽阔怀里寻了个舒坦的姿势,又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这裴持的脑袋真是出问题了,竟与一只兔子诉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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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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