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屋内门窗紧闭,歌舞复起,弥漫着艳丽的浮香味。

裴持本散漫的神色慢慢凝起,道:“哪里不舒服?”末了,他又想起温良玉身上尚未全愈的内伤,一手箍住她的手腕,语气愈发低沉:“伤还未好吗?孤让人去请大夫。”

温良玉笑笑,只掩去不经意流露出的惶然,轻声道:“只是喝多了酒,脑袋有些昏沉,到旁处歇歇便好了。”刚说完,脸颊两侧涌上酡红的晕圈,盖在面纱、锦衣下的皮肤越发痒,她连忙垂下头,遮住扩散变红的瞳孔。

裴持盯着她良久,眼底晦暗加深,半晌才道:“孤带你到旁的厢房歇会,若实在不适,记得一定要唤太医。”

温良玉垂首呐声应下。

曲家主静看着这幕,心思一转,立刻冲那弹琴的姑娘招手道:“珍娘,你过来,带这位娘子下去歇歇。”

珍娘立刻停下抚琴的手,恭顺到了温良玉身侧:“娘子,奴带您去一旁歇息会。”

温良玉只感到体内气血翻涌,心口之上寸余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浸润全身,然后从皮肤蔓延出来,化作一个个雪花。

她嗓子眼发涩,说不出话,只能撑在珍娘的身上,一步步挪出厢房。

裴持抬首,鸦黑眼眸定在那抹鹅黄上,似如荡漾开的春色,旺着碧水,散着诱意。

可随着鹅黄消失后,那散开的情绪又被紧紧锁起,衬得周身清新的竹青锦袍此刻骤然多了些深墨冷意,成了碧绿弯刀。

他漠然抬眸,眼尾轻扫过侧旁侍卫。

那侍卫立刻会意,躬身而出,跟在两位娘子身后。

屋内本畅然恣意的气氛忽而冷了下来,上首者压着眉眼,一言不发,指节周转着那鎏金酒樽。

舞女伸展着优美的四肢,无人观赏,成了徒添无趣的点缀。

曲家主说不出话,只能擦着额间冷汗,半晌才讪讪开口:“殿下,草民听闻殿下正苦于如何收整安亲王之案,草民有一计,或可解忧。”

裴持转着眸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曲家主壮了壮胆,笑道:“这楚家惯常喜和京中权贵来往,又喜在背地给他们送礼,草民更曾听闻楚家主数次深夜与安亲王共处一席,商议要事。”

“兴许……正是楚家与安亲王相互勾结,贪墨赈灾款。”

忽地,裴持轻笑了声,却不达眼底,透着几分森然的寒意,轻慢开口:“曲掌柜,是在教孤查案?”

他俯眸,两指将酒樽放置于桌面,清脆又短暂的声响瞬间平了屋内乐声,阴冷的视线压下,再不复方才的温和模样。

曲家主怔住,手吓得猛地抖了下,挤出极僵硬的神情:“殿、殿下,草民失言。”

裴持漠然敛目,碎发散在额间,现出冷傲轻蔑的本貌,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全然不顾底下人战战兢兢的模样,好似只将他们当成了无甚用处的玩意。

***

这边温良玉被珍娘带到了一旁的厢房里,她捂着胸口,只觉那妖丹在喧嚣、不满、尖叫……想要全然覆盖着孱弱的人类身子。

窗外天色大亮,分明是晌午。

她咬唇,拉着侧旁珍娘衣袖道:“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可否帮我请个大夫?”

珍娘自然不敢轻待,将她扶到了榻上坐下,可转身刚关上门,就碰到了守在门口的侍卫,手抱着剑,身形高大,满脸凶相,一下便慑住了她。

侍卫冷脸道:“去哪?”

珍娘愣着回道:“这位娘子有些不舒服,奴去请个大夫。”

侍卫道:“已经有人去寻大夫来了,你去楼下接他便是。”

珍娘心道这娘子果然受宠,更殷切了几分,应声后便小跑着下楼了。

前后脚不到一炷香。

珍娘领着大夫回屋,而那侍卫始终在门外守着。

可再刚推开门时,里面空无一人。

珍娘陡然瞪大了眼珠,来回转了几圈,只见床上散了件鹅黄色衣裳,可那位娇艳的娘子却不知所踪,她惊慌喊着:“娘子?娘子?”

又寻了圈,仍旧未探寻到一点踪迹。

那侍卫听到动静,猛地推门进来,扫了圈道:“人呢?”

珍娘只摇头,吓得脸色煞白,腿脚瘫软着坐在榻上,已是不敢想自己的下场了。

正绝望着,指尖处忽而触到一绵软,侧首看到一只白兔卧在榻上,眼睛红通通的,额上还有一枚月牙红印,直盯着她看,她一怔,下意识将兔子抱在怀里。

侍卫毫不怜香惜玉,大力拽起珍娘:“方才我在外面守着,分明没人出来,只有你,快说将她藏到哪了!”

珍娘一阵冤枉,茫然摇头:“奴不知道啊,奴真的不知道……”

侍卫咬牙:“去和殿下解释吧。”

珍娘被拉得脚步踉跄,一手护着怀中白兔,一手抗拒侍卫的力道。

这边厢房内,裴持高坐上首,漫不经心垂着长睫,只偶尔兴致来了,应上几声。

曲家主擦着额间汗,有些不解,分明是殿下应的邀,可人到了,是抓是饶一直没给个明确答复,像是耍着他玩似的。

正憋不住,想要再说些什么。

房门却被猛地推开,侍卫提着珍娘,喊道:“殿下,娘子不见了!”

裴持眉尖皱起,语气发沉:“不见了?”

“这琴女和娘子一起进了房门,后琴女便去迎大夫,再回来后屋内便没了娘子身影,定是这琴女暗中作祟,使了手脚。”

珍娘紧抱着白兔,辩白道:“殿下,奴真的不知,与奴真的没关系啊!”

可说着说着,上首裴持的眸光却慢慢转移,含着几分笑意落到了那只白兔身上,后倾着身子,语气兴味:“孤这兔子怎么跑这来了?”

屋内蓦地一静。

所有人的眼神都定在那只白兔身上。

裴持轻笑了声,“把它给孤。”

珍娘怔怔的,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抖着身子将白兔双手奉上。

他轻柔接过,放置于怀中,一手小心地拖住,另一手捋着有些凌乱的毛发,动作娴熟,显然是做过许多遍的模样。

“怎么这般不小心?嗯?又偷跑出来了?”裴持的眉眼较之更为温柔,甚至温柔得有些瘆人,好似如威风凛凛的凶兽前一刻还在掠夺领地,下一刻便化作温顺家禽,满目慈祥。

曲家主的神色越发复杂,这殿下的脾气竟古怪到这种程度了吗?

侍卫试探道:“殿下?那位娘子?”

裴持垂首,漫不经心道:“她许是吃醉了酒,闯到旁的屋子睡下了,你派人将这醉仙楼四下围了,等她醒了自会现身。”

侍卫咽下其余话,存着疑惑退下。

曲家主给珍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又找了个话头道:“没想到殿下喜欢养兔子,草民前几日刚得了个金制的小笼,坠着西域红玛瑙,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只胜在一个精致,待到回府便让人送到东宫,留给殿下赏玩。”

裴持伸手捻了几根胡萝卜喂给白兔,听到这话动作一滞,长睫垂着,掩住了眼底情绪翻滚和不足为人道的阴暗,脸上依旧冷淡,好半晌才启唇:“曲掌柜有心了。”

这语气较之方才已是和善了不少。

曲家主大喜,又跪下道::“多谢殿下赏识,往后有何需要草民的,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持总算正经打量了他几眼,似笑非笑道:“看来曲掌柜今日很有诚意。”他慢悠悠揉着兔子脊背:“既然如此,孤也不好让曲掌柜白来一趟。”

“安亲王府被查抄后,孤在他府内翻到了几本账册,上面记的东西恰巧是这些年与安亲王来往筹谋的数额、人员。”他轻叹了声:“曲掌柜,牵涉可不小啊。”

曲家主心一惊:“殿下,草民冤枉。”

裴持抬抬手,身后立刻有人拿出那沾着红渍的账册,他瞥了眼,抬手随意丢到一旁炭盆里,火舌瞬间将其吞噬殆尽。

“这贪墨之事与曲家不会有关系,那账册如今已被烧毁,不会出现在公堂之上。”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往后殿下便是草民唯一的主子!”

曲家主眼中现出激动,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

可裴持却心不在焉的,目光落在那几碟菜肴上,似是在排查什么,待看到那沾着口脂的酒樽,恍然明白了,嘴角慢慢勾起了似有若无的弧度。

他好像找到关键了。

——这也是抓住她的另一把钥匙。

而温良玉自化形后,脑袋实在昏沉,恹恹地趴在裴持怀里。

今日她实在太明显了,刚消失床上便多了只兔子,裴持一定会多想,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些,为保周全,往后她绝不能再出现在裴持面前,甚至东宫都不能再去,能划清所有关系最好。

炭盆冒出灰烬,她睁眸,费力辨认着那被燃烧的账册——是昨夜她在东宫寻找的那本没错。

裴持竟把它烧了?为何?如今她都有些看不明白他的意图了。

不过……危害卫府的证据算是没了。

她也能安心,不必为此周旋,只需静等卫融归府,侯夫人认下她温良玉的身份。

酒意晕目,很快温良玉有些辨不清南北了,只能攀着裴持的手指,任其揉捏搓扁。

上首目光落在青衣拥挟的那抹白上,格外鲜明,裴持双眸似如弯勾,企图从这手掌大的兔子皮下挖出些什么,可终究徒劳,复而升起的又成了森然算计。

他放弃手中的胡萝卜丝,拐了个弯捏起那酒樽道:“渴了吗?喝些酒润润嗓子吧。”

那怀中兔子已失了心智,几乎是被诱哄着趴在那酒樽上,小口小口吮吸着。

一杯很快见了底。

裴持静看着,那幽深的眼底慢慢被暗色吞噬,浮起了纷杂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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