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外面静得只剩下风声。
梅花树前模模糊糊站定一个人,五官被黑夜浊得看不清。
那人朝空中低唤一声:“青鸟。”
听声音,俨然就是瞿尚,不知是不是这寒夜的缘故,他的声线也透着阵阵寒意,全然不是白天的模样。
在他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黑影,恭敬地拱手单膝下跪。
“主上请吩咐。”是个男人。
“还是没查到?”
“没有其他信息了,江榭辞此人就好像是从突然出现的,江湖上查不到有关他的信息。”
瞿尚沉默一会才冷声道:“他不必再查了,恐怕也查不到其它的了。你另帮我查个人。”
“主公请讲。”
“今天遇到的,叫林祈安。”
“是。”
沉默良久。
“主公还有什么吩咐?”
“就这些,下去吧。”
“是。”
转瞬间,那人又消匿于芒芒夜色中。
然而青鸟带回来的消息是:“此女身份无异,商贾之女,父母双亡,三年前来此村安居,并遇乞丐林蔻,与之姐妹相称,精医术,颇受本村喜爱。”
这身份自然是系统安排的,一箭多雕,哪处都可自圆自说。
转眼便到分离之期,小蔻帮忙收拾行李,不多但都很实用,她手巧,干什么都很利索。
小蔻虽是个稳重性子,但该嘱托的还是不能少:“小蔻你记得那些医书要常看,不要生了,有了麻烦你可以去找村长他们帮忙,记得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小蔻边听边点头,到最后说的都差不多了,她才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梅树下我埋了坛酒。”
林祈安先是一愣,后才微笑点头:“好。”
小蔻是林祈安后边来这收养的一个小朋友。林祈安本身就不属于这,要适应这样截然不同的世界实在谈不上容易,她要把原先搭好建立的东西搁置甚而颠覆,去接受一个大相径庭的新世界。
换而言之,她需要一个接入点,用以开始跋涉用以开辟新程。
所以林祈安觉得自己着实称的上幸运,因为她遇到了小蔻。
在外人看来,小蔻似乎才是交了好运的那个,毕竟她一个四处流浪的小乞丐有一天突然遇上了位贵人,给她吃住不说,还愿意教她一门技艺来谋生,简直是一脚踩了狗屎运,再好不过的也没有了。
但只有林祈安知道夜晚的烛火是怎样燃烧跳跃以致熄灭的,闪烁的晨曦是怎样被熬到黑夜的,刚那段日子,她过得真的算不上快活。
林祈安决定她要出去走走了,死守不是办法,她到了镇上,四处游荡,哪里有新鲜事就在哪儿停一停、看一看,晚上就回村里看看有没有女主的消息,虽然不见得有多有趣,但也不至于无聊透顶。
再然后她在镇上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看样子是个没人管的小乞丐,可是眼睛却出人意料的灵动,林祈安直觉她是个女孩子。
林祈安见那小孩子游鱼一般扎进人群,然后“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个穿金戴银、大腹便便的财主。被这一撞,那财主即刻便是暴跳如雷,一顿推搡辱骂,气焰嚣张,言辞更是耳不忍闻,小乞丐连连道歉,一脸无措,旁人见此也是不忍,议论纷纷,迫于舆论财主最后还是不满地放了她一马。
小乞丐悻悻地离了场,林祈安鬼使神差地跟上,只见那小乞丐灵活地左右拐到一处偏僻的无人角落,鬼鬼祟祟地左右瞧了瞧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来。
林祈安当时一看就笑了,暗道:“这手法,可以的。”
林祈安站在远处,就只见到那小乞丐将东西倒在手心一看,先瘪了瘪嘴,又嘴里嘟囔了句什么。
嘟囔完她就把钱袋子随便一丢,找了一处阶梯便直接坐下,发了一会儿呆后又手拿一截木棍开始戳地上的蚂蚁。
很奇怪,刚开始还一脸神气和自得的人转瞬就颓了下来,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失落。
林祈安愣愣地看了她好半晌,她默默感受自己稍快而跃动的心跳,然后有些莽撞地走到她面前以一句“戳蚂蚁好玩吗”开了头,再然后就让她一不小心给自己找了个伙伴,更然后则又多了个家人。
时间好像过去很久了,但那天的夕阳似乎要比平时暖和些。
小蔻今年16,可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也会因为离别大哭一顿。
不过还好,人嘛,总是要分离的,她也总会成长。人生没有几个可以相互陪伴的三年,所以,这次好好告个别。
小蔻倚着门,就看着她们越走越远,一语不发地哭。酒埋好了,你一回来就可以喝。
旁边的同村的李准默默递上手帕,见她不接,就又一声不吭地帮她擦眼泪。
下了山,天气就没那么冷了。
林祈安见瞿尚已经脱了一层衣服,她抬起头看天,心想:“春天要来了啊。”
她一时有些感慨,想想这三年就像星奔川鹜,忽然而已。
……
三月杨柳飞飞,风料峭。
酒楼的观景台上站着一男一女,一个摇扇,一个抱手。
“你觉得摇姐姐多久能抓住这贼。”林祈安懒散地趴在栏杆上。
下面街市已经闹成了一团。
瞿尚倚着栏,收扇:“最多半柱香。”随后他没忍住睨了她一眼:“话说,你还穿这么厚真不热吗?我看着都闷得慌。”这里的三月已经算很暖和了。
林祈安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不热,千金难买我乐意嘛。”
太阳暖暖洒下,舒服得让人想睡觉。林祈安晒完正面又去晒背面。
然后就对上了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此刻他正在捣鼓一个类似剑柄的银制物什,柄上刻有花纹,一端又形似莲花,有往外凸出的莲花花瓣,做工实在精美。
林祈安扯了扯嘴角。
“瞧瞧这认真模样的漂亮脸蛋,不知道要迷晕多少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瞿尚也转过身来了。
他边摇扇子边啧啧叹息。
林祈安戳了戳他胳膊小声议论:“你觉不觉得他这性格不太行。”
瞿尚好奇:“怎么说?”
“目中无人又脾气差,但凡他换个时代他都过不下去。而且他老是一个人玩,孤立我们,他看他那个柄的眼神都比看我们柔情。”
瞿尚狐疑:“最后一句我无可辩驳,可他一人孤立我们两个?”
林祈安神秘道:“你要相信这并非全无可能。”
“你这么说他,你们有过节?”说着,他促狭道,“你俩莫不是有我不知道的前尘往事吧?”
“别,我感觉他天生克我,气场不合,你不是会算卦,算算?”
瞿尚起了心思:“谈不上会,不过略懂,可以啊,回头给你算算。”
林祈安点了点头,下边闹过一阵便又恢复如常,没了看头,她们就回步进了雅间。
这雅间一面敞开,面见天光,外廊延展,又因设于三楼,观景极佳,很适合饮茶赏景。
林祈安倒了一杯茶慢品远眺,突然一盘点心就被一只中指裹白绫的手推至面前,她偏过头,看了眼身侧的人,有些匪夷所思:“你……这是做什么?”
林祈安这一路走过来,与这些人夜算相处了几个月,对各自的性格什么的也算有一些了解了。
风兮摇果决勇敢,干什么事都是干脆利落,一路上的妖魔鬼怪尽数都是被她一剑砍杀,算是小队的武力担当。
而瞿尚这个人心眼比芝麻还多,老是明里暗里想套她的话,不过表面上的相处倒是勉强维持。
这两个人都算好懂,但江榭辞这个人,林祈安真的有些看不懂,他做事好像全凭喜好,高兴了就乐的帮一把,不乐意了就在旁边冷眼看着,更多数时候是要搭不理的样子。
林祈安被他这还算友好的举动弄地心神一乱,但还是拈了一块送进了嘴里,量众目睽睽之下,江榭辞也不敢使什么绊子。
哪知刚一口入嘴,舌头就涌出了辣意,不消片刻,她就脸红脖子粗了。
林祈安哐哐灌了几杯茶水下肚,却难掩鼻息粗重,瞪眼质问他:“你是故意的?”
江榭辞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掀起眼皮扫她一眼,道:“林小姐哪里的话,谢某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如何知道这糕点口味如何?”
林祈安怎么可能信他,猜他大抵听到了她前面偷偷编排他的话,蓄意报复。
“哦对,我这才想起来,”瞿尚打开扇子遮脸憋笑,“沂理这边湿冷,当地人喜吃辣祛寒,辣子糕在当地颇具盛名,但外地人也确实没几个吃的惯的。”
林祈安点点头,朝江榭辞露出个虚伪的笑来,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原来是这样,难得来这一趟,不如江公子也尝一尝?”说着,她就把那糕点往对方面前送。
江榭辞偏头躲过,正要说话,但下一秒,敲门声响起。
三人起身扭头,目光聚至一处,只见风兮摇携剑进来,她的发带上系了两颗错落的翠色珊瑚珠子,随其动作一摇一曳。
林祈安不禁瞟了一眼她脖子上的黑色绳子,挂在上面的东西她是见过的。
一个棱状的黑色镂空木制物件,模样瞧着很是精致,她有些搞不懂这个看着跟装饰一般的东西怎么会害的得这位女主丢了性命呢。
可此时此刻,风兮摇的神色看起来竟有些凝重,对上几人的视线,她点头示意,道:“贼人我已经交由衙内了,但现下有另一件棘手的事,你们可以听一听……”
说着,风兮摇挪脚让出背后,这下,林祈安才发现她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那是个穿黛色衣服的妇人,微垂着头,迈着小步进来,同时又有些神经质地绞着手帕,她一进来就朝这众人的方向跪倒,但被一旁的风兮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风兮摇安抚她:“莫急,有什么可以慢慢说。”
这下,那妇人紧绷的情绪才像得以喘息一般,她开始低声啜泣:“诸位仙士务必要救救我家郎君啊!”许是过于焦愁,她的话说的语无伦次,让人似懂非懂。
风兮摇安置她坐下,林祈安又给她递茶,好一会儿,那妇人才冷静些了。妇人双手紧紧捧茶,手指不停地摩挲着杯壁,断断续续地讲述:“我名唤秀娘……家住城东,最近……最近我家夫君很怪,像、像中了邪。”
瞿尚奇道:“中邪?”
“但又好像不是,”秀娘嘴唇哆嗦,解释,“请过驱魔先生来过,可都、都不行。”
“一月前,他突然半夜起来一个人去了院里——我睡的浅,见他许久未归,便去查看,谁知竟看见他一个人对着月亮自言自语,眼里通红,神色也很奇怪,跟魇住了似的,嘴里还出有嘶吼声,我开始以为他科举久不中,心生忧虑也再所难免,可后来他却日日如此,早些时,他这怪状只在夜晚发作,但后来不成了,白天也出现了……我寻了许多法子都不行,如今他已没几个清醒日子了,我见这位姑娘身手非凡,所以才起了主意,还求各位侠士想想法子……”秀娘后面的话越说越气短,身子忍不住发抖。
风兮摇沉吟半刻,才看向几人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明朗,我建议我们还是先去一趟,再做言断。”
无人有异。
秀娘家四面环和,不很大但贵在精致,庭院中间挺立着一棵参天的柳树,亭亭如盖,荫蔽遮天。
几人停在耳房门前,这房间被一把大锁牢牢锁住,周围人烟稀少,里面又无动静,一时静得可怕。
秀娘垂着头深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开锁,没人说话,就只听得见开锁的声音,门开了,可里面却还是没动静,不妙的气氛悄然漫延,秀娘蹙紧了眉头,正打算进去查看。
幡然,变故陡生,一道伴随着不明兽吼的人影触不及防地猛窜出来,撞倒了一旁的秀娘,然后直直的朝林祈安扑来,由于只发生在瞬息间,她根本躲闪不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张流着口水的嘴朝自己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快速从后侧伸来,两指抵住了那人的额,然后那人就像被定住了一般,连嘶吼声也停住了。
林祈安怔愣着扭头,而后就看到了江榭辞那张清越的侧脸,以及耳畔处的那枚格外显眼的红痣。
风兮摇一个箭步上前,一记刀手将男子劈晕在地,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紧张,问:“祈安,可有碍?”
林祈安只是摇头,然后心里出现了几缕难言的荒诞感,她好像有什么事情想岔了。
“他这副样子还挺邪门的,看起来不像仙家路数啊,”带着几分好奇,瞿尚蹲下拍了拍那男子的脸,又凑近看了看他裸露出的皮肤,“哦,看起来也不像中了咒,不过这一点还有待商榷。”
风兮摇眉头微蹙,蹲着身子为他把了把脉,“不像是邪祟入体,”不知又探到了什么,她神色微微凝滞,哑然道,“没有灵力的迹象……”
灵力是一切法术的基础,不管手法再如何隐蔽也会留下些蛛丝马迹,要不然就是施以法术的人的修为过高,以她的功底还看不出来深浅,要不然……这跟本就不是以灵力为基础的术法,不过这实在很少见,但不管那种情况,都很棘手。
保险起见,风兮摇看向林祈安一眼:“安安,你再来看看。”
“好。”
林祈安把上男子的脉搏,脸色逐渐变得奇怪起来,她又扒开那男子的眼皮看了看,才像终于确定了什么。
“他这脉明显是精虚体亏的脉象,你们可有……”林祈安看向了秀娘,但说到一半又觉得这实在不合理,便又住了口。
大抵天下没有几个正常人在这个当口了,还热衷闺中房事。
她虽未把话讲完,但也能让人意会出来了,秀娘红了脸颊,解释道:“自我夫君出了事,这些事自然也不会……但我夫君身体一直康健,也常有药膳调理,按理说不会体亏……”
“那这就奇怪了——这脉我不会诊错。”
疑点重重,一时众人难找到头绪。
江榭辞在一旁淡然提议:“变化一开始出现在夜晚,可从此处入手。”
事到如今,好像也只有这样了。
夜晚降临,耳房对面的厢房里一烛火昏暗地闪烁。
风兮摇抱着剑,站在窗边,窗开了一条缝,足以看清对面的状况,江榭辞抱手坐在桌前闭目养神,林祈安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看瞿尚拿着龟壳和铜板在那占卜。
府里的人早就被打了招呼,散得干干净净,只有铜板在龟壳里摇晃的响动和不知名的小虫不远不近的鸣叫,显得夜晚更加宁静。
“噤声,他来了!”风兮摇霍然出声提醒。
占卜声停了,林祈安见此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凑近窗缝仔细观察。
夜晚的秀娘丈夫和白天又有很大不同了,只见夜晚的他力大无穷,撞门时门扉直接倒飞了出去,在地上砸得哐啷啷响。
同时,他的动作也快得吓人,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林祈安心中讶然,再次往前凑了凑。
蓦地,一张翻着白眼的脸骤然撞到了眼前,近在咫尺。
林祈安被猛地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撤,然后就撞上了什么厚实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一张大手捂住了嘴。
屋里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掉了,但透过月光,林祈安还是辨认出了身侧的人,是江榭辞。
这个角度林祈安只能看见江榭辞白得快发光的下巴,她示意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腕,江榭辞低头看了她一眼,才缓缓松开了捂着她的手。
林祈安定了定神,重新望过去,一双骨碌碌的白色眼球朝着屋内看来看去,看起来诡异非常。
许久,约莫是确定了里面没有人后,他才又快速离去。
风兮摇撤了紧急之下匆忙下的结界,朝着惊魂未定的几人看了一眼,便率先冲了出去。
林祈安落在最后面,边跟着跑,边听到前面的瞿尚悻然道:“我靠,这什么鬼玩意儿,吓死我了。”
林祈安要死要活地跑了一好会儿,才终于追上了他们,而瞿尚他们停在柳树下面就没再往前了。
林祈安喘着粗气上前,问道:“怎么了么?”
风兮摇的视线从柳树上移向她:“跟到这就没人了。”
林祈安点点头,也跟着她们一起打量这棵柳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了闪,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萤火虫,可倏尔,林祈安才想起什么不对劲了,三月份哪来的萤火虫。
等她反应过来要告诉大家时,但为时已晚,以柳树为中心,一圈浓雾兀地炸开来,瞬时将四人团团笼罩。
一个不察,林祈安眼前一花,便和其他几个人一齐失去意识,昏倒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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