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晦暝,辣酒入喉。
黎奕披着蓑衣卧在泥泞地里,见吴大勇浑身被浇得湿透,从马背上解了羊肚壶扔给他。
“送你了,疆北的行军酒,喝了暖身。”
吴大勇双手捧壶,细致地用蓑衣护住,心中不安:“按小侯爷的吩咐,山头已经放满了蓑衣。”
“够了。”黎奕回头扫视了一眼翠屏山的山头,“吓唬那孙子够了。”
“箭楼马上就要到换班的点了,待会听我命令,人一出来你们就放箭,嗓门扯大点!”土坯楼在大雨中晃得激烈,绑芒草的卡榫被掀了一角,眼见哨兵出来换岗,黎奕一声令下!
“摇旗!”
明晃晃的刀斩断了黏糊的雨,寒光一落,黎奕身后的脚步声便密麻起来,众人踹着泥沙点,惊鸿又磅礴。
“落石!”吴大勇站在黎奕身侧,大声指挥道。
轰隆隆的巨石顺着陡坡往下滚,一连串的巨响彻底打破了这燥闷的雨天,眼看巨石逼近女垣,哨兵高举一烽,重声落鼓。
“弓。”黎奕接过身侧人送来的龙舌弓,只听“嗖”的一声,箭矢削破水珠,血沫混进了泥水。
嗜血的躁动隐蔽在暴雨里,像巨大的蛛网样缠绕在每个人的骨头上,所有人呼吸停滞,唯有狠戾在此刻迸发——
吴大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冲身后喊道:“落石准备!”
“引他们出来。”黎奕往边上啐了一口,吐了嘴里的雨腥味。
翠屏山虽是匪寨,但反应速度极快,天坑似的地理位置让他们易守难攻,不一会儿,黑虎寨的弩箭手就已全部到位。
精瘦的男人站上塔寨的飞顶,燕戟飞目光炯炯,盯着夹皮子沟的山顶:“来者是谁?有多少人?”
身旁的男人如猴一般,站在塔寨伸延出去的树枝上眺望:“是黎家的人,雨天视线不清楚,但是看人头少说有一万人!”
一万人!
虽说早闻朝廷要派兵下剿匪,但他们之所以有恃无恐一是因为孙相之子孙放在他们的手里,在共进退这件事上孙放表现出了空前的义气,多次抒胸要与黑虎寨同进退。二是因为早在朝廷派人来均州城的路上他们就得到了靠谱的线报——“此行无风”!①
“孙放在哪?”燕戟飞心里粗略一估,早在之前他就与孙放商议,朝廷虽要荡匪,但各处水患雪灾哪个不比黑虎寨火烧眉毛,此行声势浩大无非是隔山镇虎,借机敲打一下因为虞山水患而心生歹念的青壮。
若是真到了无计可施的关头,他就假意挟持孙放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拖延时间假意谈判之余再由老二“千里虎”带人出去报信给别处的寨子,只要援兵一到,他们绝不恋战。等到风波过去,时机恰当,再重出江湖。
“没了!那孙子……跑了!”姗姗来迟的震耳虎宽肩阔胸,手提战斧,黝黑的面皮带赤,铜铃似的眼怒睁,吼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燕戟飞身旁有人惊呼:“这可怎么办!!!”
“慌什么!”燕戟飞耳朵嗡鸣,看着一众眼神殷切的弟兄,终于明白自己跳进了朝廷给他设下的圈套。
燕戟飞心中发苦,从肝胆传来的苦味一直蔓延到舌根,他眼皮发沉地扫了所有人一眼,压声道:“倒酒!”
沈游行打着虞山县衙唯一一把油纸伞走在上翠屏山的坡道上。
骤雨打得树上的枝叶唰唰作响,偶有被雨浇湿的兔子路过,也在受惊后像风一样卷走了。
再快一点!
雨季蓑衣紧俏,从均州城买的百来件蓑衣都被分给了挖渠的工人,当初分配蓑衣时,他故意将自己那件单独拿出,留给别人,毕竟相比真正为虞山水患出力的人,他能做的属实太少。
薄薄的油纸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沈游行紧紧握着伞骨,与狂风冷雨对抗,步履维艰。
他得走得再快点!
就着雨水,吴大勇细细地尝了一口黎奕赏的酒。
吴大勇赞叹:“真是好酒!”
身后乌孟嗤笑:“你也懂什么是好酒?”
“我怎么不懂了!”吴大勇反驳,“虽然我只是个城门史,但也是大元血性的汉子,大元的好汉哪有不好酒的?”
“说得好!都是大元的汉子!”黎奕站在石堆上,吐了嘴里的草杆,“人来了。”
天坑形成的独特位置让黑虎寨有岩块做为天然的保护层,本以为想燕戟飞出来会费一番功夫,没想到燕戟飞竟然主动带人站上塔寨。
“燕戟飞!”黎奕摩挲着刀柄,居高临下,“今日我奉朝廷之命领兵剿匪,尔等若是识趣,不愿见到尸体满地,最好速速归降。”
“张狂小儿!”燕戟飞抬眼,“想当年我初出江湖也是你这般年岁,论资辈,你还要喊我一声叔伯!”
“要做我的叔伯也要看你有没有那点本事,我可没有认贼作亲戚的习惯。”黎奕吊儿郎当地扛着刀,心里掐准了时机,故意用刀尖指着燕戟飞放声道,“燕戟飞,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愿不愿意归降!”
燕戟飞反唇相讥:“黎家上下只有你父亲还算个英雄,你算个什么东西叫我归降?!今日我注定与你拼死一战!”
“兄弟们!”燕戟飞脖颈上的青筋毕露,他高举着拳头,立在塔寨前犹如浇筑,“每个刚入寨的弟兄都会喝一碗血酒,喝酒的时候我们都说好了,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物,只要喝了这碗酒,就是我燕戟飞的兄弟,就得与我燕戟飞同生共死,大家伙一起打过贪官,杀过豪绅,这腌臜权贵不给我们的安宁黑虎寨给,黑虎寨从来没有贵贱之分,作为你们的大当家,我问心无愧!燕某从来没带兄弟们走过歪路,我对得起你们的爹娘!”
众人疾呼:“对得起!”
燕戟飞一扬手,蓑衣便落在地上,男人任凭磅礴大雨淋湿自己,他反握着长刀,用那双亮到瘆人的眼睛死死盯着黎敬天,像决心殊死搏斗的野兽:“今日就算败在这里,我燕某也问心无愧!燕某此生不服天,不服地,今天阎王要我三更死,燕某就算拼了这条命,哪怕这副身板被人踩成泥,也要护兄弟们到五更!”
吴大勇忍不住变色,附到耳边:“大人,情况不妙。”
黎奕抬手:“我自有分寸。”
谁都没看到沈游行是怎么进的塔寨的,只知道这位刚复职的太守仿佛从泥潭里爬出来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模样让人发笑。
“住手!住手!小侯爷!”沈游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油纸伞被他用得只剩下伞架,“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沈游行毫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他生怕离燕戟飞远了,对方听不见自己说话,连滚带爬地过来:“大当家……勿要冲动!沈某有话……请众人先听我一言!”
“沈大人。”黎奕心中一动,但还是板起脸,“刀剑无情,我劝你还是长话短说,自行离开。”
沈游行对着黎奕的方向深深辑了一躬,深吸一口气,撩袍跪了下来。
众人哗然。
“请听我慢慢道来。当年我尚在寒窗苦读,家中老母又染上恶疾,是大当家连续几夜往我家里送银两和米面,若不是大当家,就没有后来连中三元的沈游行,更没有站在这里说话的均州太守!沈某饱读圣贤书,若是连这等恩情都报不了,那便是枉为人子,愧为均州城父母官!”沈游行对着燕戟飞,重重的一磕头,而后转身面对黎奕,动情道,“沈某一直感念大当家的雪中送炭,如果今日小侯爷执意踏平翠屏山,那请从沈某的尸体上踏过去!”
黎奕冷言:“沈游行,你可知剿匪是上头的意思?你难道要忤逆?”
沈游行字字铿锵:“沈某不敢,但天理之上还有人伦,律法之上还有道义,沈某已经安顿好老母,也写好自惭书,待今日死后还烦请小侯爷替我转交给圣上,沈某来世再见大元盛世!”
“沈大人……”燕戟飞胸腔颤动,虎口收紧。
“沈某深知,大当家有鸿鹄之志,不齿打家劫舍,虽为匪寇,但行事却讲一个‘义’字,只是因为虞山官风**才铤而走险,但如今虞仑钟弃府出逃,虞山百废待兴,若是此时兵戎相见,只会让本就水深火热的虞山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沈游行挪动膝盖,对着燕戟飞再磕头,只见大雨磅礴之下,一方父母官的发丝与雨水交织,竟生出鲜血!
吴大勇出面痛斥:“沈游行,你疯了么!竟然对着匪寇磕头!你将朝廷的脸面置于何地!”
“沈某命如草芥,不值一提!但这是为了虞山,乃至均州城上下所有百姓。如果大当家还念着家乡百姓,就等事后让黑虎寨的兄弟们一起解决虞山水患,身为父母官,沈某人此生无愿,惟愿家乡顺遂,一方安宁!”
沈游行嘴角上扬,掏出怀中早已备好的匕首,大声呵道:“大当家,您护好我们虞山的百姓!沈某人先去咯!”
二尾羽毛箭急速奔来,双双直中沈游行手中匕首。
黎奕手持长弓立于崖边,与燕戟飞遥相对视。
雨幕如织,瓢泼大雨将嘈杂吞没,将众人的心绪浸没,
燕戟飞搁置长弓,双膝跪地,心悦诚服:“虞山有沈太守,燕某服矣!”
*
隔天齐知远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吴大勇正在组织人手收蓑衣。
夏槐宁神情激动,连带着咳嗽起来:“没有耗费一兵一卒就招安了黑虎寨,等回京了圣上定要给黎家记一大笔功!”
两人在半路中就听到了消息,说沈游行领着黑虎寨的人下山了,寨子里多是虞山本地人,乡里乡亲见到了都觉亲切,刚到了河道就主动挽起袖子干活,丝毫没有芥蒂。
听完吴大勇讲完来龙去脉,任千里忍不住夸赞:“这沈太守还真有点本事。”
夏槐宁咳得猛烈,似受了风寒,吴大勇递上随身的水壶:“夏先生是前几日冻着了么?”
“无妨。”夏槐宁婉拒吴大勇的好意,“旧疾犯了。”
吴大勇心胸开阔,夏槐宁拒绝自己也不会去多想,而是“嘿嘿”一笑,继续刚刚的话题:“何止是有本事?小侯爷说等回去要问问看徽京下次辩经义在什么时候,还说沈太守这嘴皮子比夏大人还厉害,说不准还能辩成京中新秀。”
夏槐宁笑笑:“辩经义不过是书生间的嘴皮子打架,真遇到了沈太守这样的情况,大多数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留个人帮你收蓑衣。”齐知远唤来沧牙后问吴大勇,“你家大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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