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东郊小山头群聚，三五山头珙卫人群聚集，慢慢的也形成了村落。

百草堂就建在其中的一座山峰之上，宋家庄就是途径百草堂避不开的山脚村镇，由于“黄金针”的存在，村落也比其他地方热闹安乐。

这不，坐在村口的一对儿大娘们就在村口东张西望。

“搓苞米就搓苞米，妹子我就当来锻炼身体了，可你怎的还诓骗我有贵人给银钱呢？”

“那你怎么还来呢。”微胖的妇人起身，叉腰俯视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眉毛一挑。

身上一片破布蔽体的消瘦女子撇嘴道：“‘黄金针’的名气，住在山窝窝里都知道，贵人路过此处，心情好了赏两个，定是有的，可阿姊，你怎么知道今日一定会有贵人经过？”

“猜的，就算今日没有，过两日也一定会有。”微胖妇人鼻子囔囔的，擤了个大鼻泡，塞黑，随意拿玉米杆子擦个干净，朝对面一扔，玉米棒子滚落山坡，又端来一筐苞米放在衣服透风的包巾女子旁边。

包巾女不想干活，她在夫家天天干，看见玉米就头疼，打算端碗喝口水润润嗓子，就见碗内泛起了涟漪，眼睛瞬间就亮了。

“阿姊，有动静，是贵人来了。”

微胖妇人抬起脸，远处哪里有人，教育妇人“别一惊一乍的，哪有人。”能不能来人她还不清楚吗，妹夫不当人，她这个姐姐却不能看着妹妹在夫家当牛做马，诓骗她能挣钱，好歹将人拉到家中，中午吃点油水，不至于饿死。

“阿姊，你背后真的来人了。”

似是为了证明此话不假，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微胖妇人扭过头，一团红色奔来，由远及近，妇人也瞪大了瞳孔。心想，这祖宗昨天出嫁，今天可还没到晌午，连一天日子都过不下去，百草先生可比她苦多了，看一眼打着补丁的妹子，心里顿时舒畅不少，决心中午再加个菜。

～

百草堂是医馆，也是茱萸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三进院落占地颇广，坐北朝南，门前宽阔平整，不远处有竹林掩映，朱红色的门后医馆坐落，左手边的药柜占了半壁江山，右手就是常人就诊的地方，还隔开了一间房间，专门进行治疗。

茱萸就是顶着所有人的注视，款款踏入百草堂，进入后院。

后院里房梁、墙面上挂着小辣椒、风干的药材以及一天前挂上的大红绸，茱萸嫌晦气，一把扯过，随手就扔进来福的狗窝，给它当被褥。

穿过正堂，绕过回廊，怎么都不见老头子，茱萸心想，莫不是相思成疾，趴炕上起不来了。脚下步子越发的快，带着自己都不清楚的依赖，一步步靠近吴百草的房门。

“我回来了，祖父，你在屋子里吗？”

吴百草没出来，庄伯倒是拿着锅铲子从厨房里先出来了，看见自家的祖宗，脑壳子疼的哟，锅里的饭菜都不香了。

“小姐，先生去采药了，半山坡上，你去看看，将先生接回来。”

“哎，庄伯你咋没跟着去呢?”这俩人平时可谓是形影不离的。

庄伯叹口气道：“先生说不让我跟着，自己出去转转，背着个药篓子就走了。”

抡大马勺才是他的强项，主子的忧愁他可解决不了。庄伯望着风风火火又跑出去的茱萸，庄伯难得的惆怅，心想：小主子要是能一直陪着先生也挺好。

实际上，他的先生现在挺不好，吴百草不服老，一直拿着地上的青杏回击，三个儿小孩不依不饶，他都快让人用青杏都快打成筛子了，也没人来帮帮他。

就在刚刚，半山腰上，三个长袍小孩结伴而行，除却左边的黄毛和右边的麻脸，中间的高个子小孩格外显眼，那两个脸上好歹干净，中间的那个，脸上的陈年老垢都能搓下来单独摆一盘儿，缺豁的大门牙白的反光，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学生。

高个子小孩踢飞了脚下的石子，思索了片刻道：“后天就休息了，明日宋夫子肯定要去镇上一趟，最后一节课前是描字课，要不要…”逃课，三人眼神对上，心领神会，一拍即合。

突然，旁边的草丛中传来声动，三人吓的一激灵。个子最高的宋青果，胆子也最大，拿起路边稍长的棍子扒拉草丛，确认没有蛇之后，靠近一看，远处趴在地上的不是百草堂坐诊的那老头吗。

一瞬间他就联想起村头那些婆娘曾经说过，他爹宋老三要给他找个后母，半月前他吃坏肚子，老爹求诊时看见那刚成婚的吴家姑娘，眼神发着光，之后他就连好几天挨揍，宋青果记得清清楚楚，牙根咬的咯咯响，他怎会让你吴百草安生。

宋青果肚里的坏水儿一股子往上冒，白的发亮的牙齿怎么也包不住，搂着左右兄弟“嘘，我带你们玩个好玩的。”

等到茱萸一路找来，歪斜的药篓子被随意扔在路边，药草在筐里发蔫，茱萸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老头子一直很爱惜自己的东西，连书角折页都不允许，这准是出事了，立刻就在附近寻找。

不多久，低矮的酸杏林子就传来响动，茱萸试着往里面走了一段，正好撞见老头子被三个混小子拿青杏往身上扔，挨了好多打。

衣服沾了尘土，仙风道骨的老头模样不再，反而像是尘世里面的普通农家翁。

“小兔崽子，你们是哪家的。”茱萸语气凶狠，和救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茱萸一直很护短，祖父更是谁也不能碰的逆鳞，她一直听祖父的话，按照他制定的路走，就是为了祖父让省心，今日竟然被三个小鬼头欺负了，愤怒、生气、委屈一股股全部涌上了心头。

“不好，母老虎来了，兄弟们快跑！”

宋青果提溜上杏树下挂着的文房四宝，招呼上小弟一起回了个鬼脸就跑了。

比起追击那几个小子，茱萸更关心祖父，眼圈里打着泪，快速上前，扶起跌坐在泥坑里的祖父。

“老头子不行啊，怎么不让庄伯陪你一起出来，有庄伯在，那些小子能近的了你的身？”茱萸拍落灰尘，撵走了毛虫，语气却是满满的嫌弃。

吴百草将孙女嫁出去，转头就后悔生闷气，面对茱萸心虚的不得了，连忙转移话题。

“你怎么回来了？”

老少相携，吴百草习惯拉捞药篓回家时，红衣女子牵过马匹，扶着老者，一把抢过药篓子，背在了自己身上，吴百草手里看着空空，心里却满满的。

回程的路上，茱萸小嘴叭叭，埋怨老头子眼瞎，识人不清，还讲述起昨夜之事。

回程的路上格外漫长，茱萸一路上讲起自己是如何英勇救人的，张府又是如何对待女子的，对张从伍差点娶了郡主的事闭口不提。

吴百草听完之后扭头说道：“所以是他张家男子倨傲商讨纳妾在先，从伍这小子欺骗你在后，你愤而回家的。”

“是啊，和他们张家人在一起，我还不如回来在您膝前尽孝，继续经营百草堂。”茱萸原本没有考虑那么多，一想到百草堂，就想到了探囊取物论，心中膈应张从伍的同时，又考虑起祖父的晚年，这药铺，在他们祖孙手上，竟是个烫手山芋。

吴百草知道茱萸是哄他开心的，就算是这样，他也开心的很，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还有多少个孙女承欢膝下的日子呢，所以格外珍惜每一个相处、相聚的时刻。

嘴上装作不在意：“张家的事你可别多嘴，从伍看看再说。百草堂不用你操心。膝前尽孝，亏你说的出口，哪次不是我跑你后面给你擦屁股。”吴百草身为医者，眼神毒辣远超常人，一看就知道茱萸没全说实话，成天跟在她身后擦屁股，还不清楚自家孙女惹是生非的德行，又问：“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祖父，我不想回张府了，甚至都想和离，你说过的，成婚之后才有机会成为大医，可是我却看到了张府的人世纠纷，又怎么能像柳明月一样断情绝爱、超脱俗世、普度众生呢。”早是一刀晚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眼看着穿过竹林就到家了，茱萸问出来自己的疑惑。

吴百草无语，日常哄孙女：“你不想回去就算了，想住多久祖父都依你，可你别拿柳明月做对比，你不是她，做人要清醒一点啊。”

“为什不能拿来做对比，你是觉得我不如她吗？”

“这能比吗？”吴百草无语。

“这怎么不能比！”

“话本子中的人物，你怎么比！”

看着发梦的孙女，吴百草突然感到很无力，心中的天秤左右摇晃，放手、不放手，究竟哪个是正确答案？

茱萸还沉浸在自己的大梦里，没有注意到吴百草的异常。

庄伯早早的就准备好了饭菜，人到齐，菜就陆续端上饭桌，开饭前，吴百草交代：“一晚上没睡了，吃完好好去睡一觉，张家的事我自会考量，等从伍来了再说。”

茱萸给老头碗里夹了一块豆腐酿肉，乐呵呵的吃完回房睡觉了。

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第二日清晨，茱萸换了一身鹅黄色的窄袖裙，抄起放在角落里的细竹枝，躲过吴百草与庄伯，从侧门悄悄溜出百草堂，打马直奔宋氏私塾。

私塾坐落在半山腰上，与村落里的泥巴墙不同，青砖围建，瓦片遮顶，仔细看来和百草堂用的砖料，是一模一样。

茱萸当年是第一批坐在私塾的学生，对宋夫子的讲学方式、行为习惯摸的一清二楚，经常趁着练字的空档，钻狗洞逃课，对于课表那是比月事还熟悉。

她早就听说过宋青果这个娃，比她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抓猫逗狗、逃学打架都是小问题，时常莫名其妙的针对村里的女子，可谓是臭名昭著。

因此，茱萸今日就躲在私塾侧面，拨开草木就是狗洞，她就躲在狗洞侧前方，看今日她是如何教训这臭小子。

茱萸手里细竹条有节拍似的一下一下抽打在掌心，此物跟随她多年，儿时羡慕夫子手里的长尺光亮，偶然被人围殴，摘下这段竹条，一用多年，硬生生被盘出了包浆，今日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不出茱萸所料，宋青果果真溜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两个跟班，只是这小子有领导才能啊，边爬边威胁。

“我跟你们讲，昨天的事儿大家可都干了，谁要是敢告诉我爹…”

宋青果面朝青砖墙，自然看不见茱萸，连训斥带恐吓的告诉小伙伴：“我是不怕挨揍的，但是你们爹知道了，就看你们的屁股有没有嘴巴紧实了。”说罢，还再问一遍：“那姓吴的要是找上门，记得怎么和你们的爹交代了吗？”

脸色大变的两个小弟，让宋青果以为是自己的威胁顶用了，小小的臭屁一下。丝毫没有注意一抹鹅黄在他身后，等到他衣领子被揪起来的时候，那两个小弟已经挨了竹枝的扫荡，一溜烟跑远了。

“小子，可让我逮到你了。”就这个小子扔的最欢，茱萸可全都记着呢，竹条毫不留情的抽向少年屁股。谁知道小小少年，竟如蛮牛一般，冲撞、拳脚齐上阵，就算是揪住了脖领子也能反过身反咬她，茱萸鹅黄的衣料上，留下了好几个脚印。

茱萸抽的更狠，强迫少年道歉。

“就是你带着那俩人拿果子砸老头的，知道错了没？”

茱萸只觉得手上的男子反抗力度更大了，连衣领子都开了缝，手上一松，让这小子跑了。

“我看是砸轻了，糟老头子没教好你勾引我爹，那我就好好教训教训他。”宋青果扭头做了个鬼脸，远离茱萸。

茱萸还真没想到是这个问题，‘勾引’他爹，这简直是危言耸听。这就怨不得他仇视村里的女子了，原来是他将所有见到过的女性，都幻想成继母了。

想通此道的茱萸不想和宋青果再计较，可是也不能让他再针对祖父，茱萸打算揪着他再教育教育。

没想到这一追赶，撵到了日头毒辣，茱萸有点吃不消。

少年少吃了好几年的饭，但是脚力快，在林子里左拐右突的，虽说挨了好几下，鹅黄色的身影也没落到好。

两人在旁边的树林里绕了好几个圈，最终又回到了狗洞前。

私塾学生到点锁门，迟到就进不去门了，同样学生也出不去，宋夫子又是出了名的严苛，几乎没有学生敢逃他的课。

茱萸脚力不快，可是这脑子比他多发育几年，瞅准下一堂课是宋夫子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堵在狗洞前，这要是换一个大门，吴百草都要给他孙女鼓掌。

茱萸颇有股小人得意的奸猾，一手指天，一脚跺在牛头大的石头上，瞭望着躲在不远处的宋青果，道：“小子，挺能跑啊，我看你也别去上学了，这么有本事，去当兵啊，今日逃学，他日可以当逃兵啊。”话中充满了揶揄。

不远处的树干后面，宋青果还站在后面，暗骂一句卑鄙小人。

“小子，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回家问你爹去，不过，刚刚污蔑我在先，现在躲在树木之后，依我看，你有本事该应该去投军啊，现在逃学，以后跑的快可以当逃兵。”

“快点出来，磨磨唧唧的，我可从来没想过给你当后娘，你认个错，保证下次不犯，我就放过你，要不然迟到了，就等着宋老头罚你抄《论语》”

抄《论语》那可是茱萸的童年噩梦，茱萸相信这肯定也是所有宋老头学生的噩梦，宋青果自然不能除外。

果然，宋青果还在远方的一颗大树后面，怕是真的怕了。

听到茱萸说她不可能当后娘，宋青果心里咯噔了一下，还以为谁不小心说漏了他的秘密，下一秒听到《论语》威胁论，宋青果自小就把好话当反话听的逆骨心，瞬间不服气到了顶峰，让他低头没那么容易。

其实抄书事小，前一个月宋夫子就去过他家，要是再让宋夫子逮到，家访一趟，他也就不用活着回去见他爹了，可是也不能让这个女人如此得意，宋青果动起了脑子。

茱萸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能忍，又想到家里老头子大早上起床不见她，不知道是宋青果抄《论语》惨，还是她被罚抄《药性赋》更惨，心中还是焦急了起来，说的话又踩在少年雷点上。

“你是不是男子汉，我都没打算告诉你爹，就道个歉，还不赶紧的，宋夫子的课你敢逃吗？”

威胁和老爹、夫子，三重威胁叠加，宋青果的反骨基因彻底拉不回来了，选择了一条最危险的道路。

茱萸话音刚落，铜锣声响起，这是休息时间到了，再有一盏茶的时间，宋夫子就要到了。

茱萸听到这个，眼前一亮，觉得再等等也无妨。

又过了片刻，再不过来就真的赶不上讲课了，茱萸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宋青果莫不是跑了，靠近宋青果躲藏的地方，人果真不见了，后面的狗洞也没有人进去，茱萸认真思索起来，能进私塾的只有狗洞吗？

还真有！茱萸想起来，她现在位于私塾西侧，私塾坐北朝南，北面私塾后面有棵大槐树，树干猷劲粗壮，有一截枝干就比房屋高了一米多，从那上面再往前面蹦，幸运的话跳下去就是私塾房顶。

思及此，茱萸却笑不出来，因为她之前就那么干过，跳下去时，私塾没摔进去，掉出来时疼的全身都散架了，躺在那里，连亲祖父都不认识，在家可看了好一阵脸色。

不敢耽搁，茱萸绕过院墙，来到了私塾北，果然看到了少年，少年爬上树干了，正跃跃欲试的往屋顶上跳。

茱萸一时之间心提到了嗓子眼，脚下步子还不敢发出太大，，幸好宋青果没有发现她，可是下一秒，灰色的身影犹如天降，鹅黄色的身影扑了上去，茱萸充当了肉垫，心里将这倒霉孩子骂了九九八十一遍。

心里莫名怪上了相距半个宣城的张从伍，都怪他老爹、怪他，要不是他们，她怎会回娘家，眼睛里慢慢蓄上了雾气。

此刻茱萸彻底将不讲道理演绎到了极致。

宋青果摔下去时就做好了浑身骨折的准备，没想到被人所救，一睁眼，连滚带爬的离了茱萸有三米远。

铜锣声也在此刻响起，茱萸知道自己没有骨伤，原本就是冲击带来的脏腑、皮肉之痛，打算不痛了就翻身骑马回家时，宋青果动了。

他将茱萸扶坐了起来，黝黑的脸上，眼眸纯净明亮，茱萸想赶他快点去上课，不妨岔了气，肚子一抽一抽的疼，脸上痛苦的表情一个接一个。

“我还有兄弟，你要是不能动，我就拿个担架，让他们来抬你”

没想到这样顽劣的孩子还有这样的良心，茱萸扯着他的衣袖，将人也拖拽在地。

“你干甚，我还小，背不动你。”

宋青果微微挣扎，茱萸将他按在臂膀下说道：“你和你朋友，还会去找老头麻烦吗？我是能保证不去找你爹和宋夫子的。”

少年扭头，将脸别开，不回答，也没拒绝，显然是屈服了，茱萸开心的拍他肩膀，说道：“时间不早了，你起来，拉我一把。”

茱萸将宋青果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这孩子除了脏一点、胳膊上结痂的伤疤，这次摔下来连个油皮儿都没擦伤，心中很是满意，没留下证据。

两人拍拍屁股，绕过私塾院墙，茱萸又亲自将宋青果‘送’进了狗洞，宋青果脸色直接黑了个彻底。

回程的路上，想着宋青果年少丧母，茱萸弯上的嘴角不知道怎么的又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