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怎么,你还有异议?

就在众人再度以为此事已尘埃落定之际,谢凌安却突然长跪于地,神情庄重。

“父皇,儿臣斗胆,有一事欲向父皇请教!”

肃亲王不可置信地望着谢凌安,心中暗惊:难不成此人这是要公然夺嫡了?

梁帝闻言也眉头一皱,声音微沉:“睿亲王,朕已未疑心你与严左郎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凌安俯身叩首,恭敬道:“父皇,儿臣对此事并无异议。儿臣是想问父皇,方才高鹰之罪究竟是因何而定?是因其ji奸之实,还是因杀人偿命?”

梁帝眉头更紧,面有不悦之色。高鹰之罪涉及男风,如此堂而皇之地提及,已是大失体统。更何况,这还是他们父子二人之间多年尽力避而不谈的话题。梁帝不答,反问道:“高鹰方才已然定罪,怎么,你还有异议?”

睿亲王却执着地抬头:“父皇,儿臣只是不解,欲求父皇解惑。”

蔡嵩见状,上前一步,代为解释:“按我大梁律法,ji奸、和奸、故杀和戏杀皆是重罪,无论高鹰犯得是哪一条,依律皆可处以极刑,更何况他条条皆犯,理当斩首。”

谢凌安语调却激昂起来:“蔡大人此言差矣。若高鹰问斩是因其ji奸,那么,那么徐大人私设小倌营生,纵容他人对小倌□□,岂非罪行更重?为何只是贬谪北境?除非,高鹰之罪在于杀人,那么蔡大人所说的斩首之诫方才说得通!”

梁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谢凌安话语中的深意。他深深地看了谢凌安一眼,压低声音,似压着雷霆之怒:“睿亲王,听你的意思,是要朕将徐墉一并斩首了,还是要朕赦免天下所有ji奸之人啊?”

少年人不惧,谢凌安高声答道:“儿臣并非此意,ji奸者,罔顾他人,为世所不容,理当处以极刑!父皇,儿臣所疑者,非父皇处决不公,而是国法之威严何在?若人心不服,执法难严苛,便知国法本身或有偏颇、反逆人情!”

此言一出,梁帝心中一阵激荡,怒声喝道:“国法之威严何在?朕看你根本是意有所指!你非是不满朕的处决,你是不满男色一道为国法所不容!”

众人见状,纷纷下跪,齐声求陛下息怒。

谢凌安抬头,目光坦然,开始论述道:“陛下明鉴,儿臣所求,不过是律法清明、社稷昌盛!男色一道,历来有之,非我大梁一时一地之象!官宦人家三妻四妾,可民间娶不上媳妇的男子太多,故而有‘炒茹茹’‘打蓬蓬’者众!读书人中亦有‘翰林风月’之雅事!心之所向,佳偶天成,何耻之有?何罪之有?人伦礼法,若非以人心为本,以人情为根,何以成为万世之表率?父皇,您心底其实亦知人欲实乃自然之道,非罪也,故而并未将天下有情郎一概论之、赶尽杀绝,又何苦以国法禁之?岂非让天下人笑我大梁律法形同虚设?”

严翊川凝视着他,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觉得此刻的谢凌安无比陌生。他见惯了谢凌安吊儿郎当、浪荡肆意的模样,却从未见过谢凌安眼里也有这份沉重与严肃。那背影挺拔得,如同翠竹般坚韧,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

四方境内,满朝上下,这才是心中那杆秤没有歪的人!

这才是他严翊川苦寻良久、值得辅佐的人!

“放肆!”梁帝怒吼道,他实在不愿在如此场合听到如此悖逆之言,“睿亲王,你于此事上已然顶撞朕与你母妃多年,朕念你年幼不予追究,竟纵得你如今敢问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谢凌安道:“父皇明鉴,人心昭昭,情爱既是人欲,便不应有男女之别——”

梁帝怒摔砚台,打断他的话语:“睿亲王!朕念你刚立下北境查案之功,今日不追究你大不敬之罪!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朕即刻便绞杀天下所有行此悖逆之事之人!”

谢凌安闻言,不再言语。他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心中明白,今日之言有触动了梁帝的底线,即便再坚持下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又是这般,果然还是争取不到的。

柳公公见机插话道:“哟,陛下处理政务一下午,也乏了。方才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正请陛下过去用晚膳呢!”

梁帝瞪了谢凌安一眼,恨铁不成钢道:“多学着点你母妃与你皇兄,也为朕分点忧!”

旋即他朗声道:“睿亲王殿前出言无状,罚俸一月以示惩戒。”

“儿臣谢父皇隆恩。”谢凌安面色平静下来。

纷争终于平息,梁帝面色凝重,心中既有怒意又有无奈。他生怕再被拖住似的,迅速站起身来,衣袍微动,快步离开这纷扰之地。

众人走出宣政殿,各有心事,却都缄口不言,很快便散去。

谢凌安步履沉缓,似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严翊川瞥见其背影,遂疾步上前。

刚一贴近,二人相距咫尺,谢凌安便冷冷开口,脸上不悦之色丝毫不藏:“严左郎将今日可真是大展鸿图啊?我等竟都陪你演了这一出展露锋芒的好戏,当真是被你耍的团团转呢!”

严翊川微微蹙眉,略作迟疑,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本能地回击道:“谢小王爷不是早就说过,我严岭行事,向来只求目的,不问手段么?那日小王爷既已决定与我联手,便该料到今日之局。”

谢凌安冷笑一声,驻足凝视严翊川,那眼神却那样陌生,语调中充满讥讽:“料到?严左郎将,还当真是我谢凌安小瞧了你!敢堂而皇之得罪太子和肃亲王的人,除了你,这朝堂之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严左郎将用意颇深啊!拿钟情于秦鸢这样的由头反击,竟还成功取信于父皇,严左郎将当真好胆识!你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被父皇疑心连秦鸢的‘诬陷’也是你精心设计的么!”

严翊川亦驻足转向他,薄唇微抿,神情坚定而冷静。他不为所动,反驳道:“陛下疑不疑心,于我而言,都无所谓。此局只要顺利至秦鸢‘诬陷’我这一环,我严翊川便已经是赢家。陛下信了最好,若是不信,他更会知我心思深沉、城府厚重。这样的人,他若不收入麾下、严加掌控,难道任由我在朝廷兴风作浪么?于陛下而言,只要我能为他所用、忠诚不二,便是一柄利刃,百利而无一害。其余的,都不重要。“

宫中行人匆匆,皆低头而过,也有好奇者装作不敢多看却侧目而听。

谢凌安脸色愈发阴沉,眼中流露出怒意与失望,低声道:“噢?那还真是恭喜严左郎将了!真是好手段,好心思啊!只是旸谷城的水深,严左郎将如此急功近利,恐怕是将这心思用偏了方向,哪一天便让利刃刺向了自己!”

严翊川见谢凌安言辞带刺,心下一颤,语气不自觉也硬了起来:“小王爷心底也是知晓的不是么,不然方才殿前为何不戳穿我?陛下苦党争久矣,肃清朝廷伪忠,不正是陛下所需么?”

谢凌安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地说:“陛下所需为何?百姓所需又为何?严岭,我原当你久经沙场、远离庙堂,是视野宏阔、心中有大义之人,方才与你多了几分交情。可如今看来,你竟也只知迎合陛下之意,而置旁人苦难于不顾!我问你,今日之事,你可有想过,那小倌营生屡禁不止,其症结在于反逆人情而国法有失,而非今日少一个徐墉能制之!再有,那秦鸢姑娘如今虽被你保下,可你有想过万一今日事发变故、你的计划落空,秦鸢姑娘的清誉岂非毁于一旦?她从今往后所要背负的痛楚,又岂是你严岭能轻易平复的?你有没有为她们想过分毫?”

严翊川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我如何没有想过?但朝政之事错综复杂,欲成大事,必得承受风险,有所取舍!我虽不能护佑众生周全,但必将竭尽全力,以求搏得最佳之境!王爷今日与陛下争执男色一道,难道看不出,此事并非一时半刻的口舌之争所能解的?只有待时机成熟、顺应民声,方能从长计议!”

谢凌安言语中满是责备:“从长计议?何为长?如何计议?若非紧顾眼下、抓住每一个契机朝夕相争,那从长计议便是不计议!事缓则圆,那是抽薪止沸的智计,不是你漠然置之的借口!”

严翊川面色一凛,他努力克制心中怒意,却已是近乎低吼地辩解道:“谢小王爷!严某虽心有算计,却非无情之辈!王爷今日指摘,末将愧不敢受!”

宫人纷纷侧目,行至远处才敢交头接耳。

“严左郎将......”钱昭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

严翊川深吸一口气,旋即平复心绪,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陈述道:“末将不比王爷,生来便是在这天家富贵的漩涡里的人。末将光是想要入场,便耗费了十数载春秋。王爷在陛下面前,金口一开,便可左右风云,而于我,却是要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做到的。王爷即便说错话,陛下亦不过是训斥两句,罚俸以诫,而我等无根无基之辈,一旦有失,便是万劫不复。”

严翊川说得平静,定定地凝望着谢凌安。

严翊川记忆里自己的模样便是如此。他曾被权势所摧毁,又拼尽一切攀上权力与地位的高塔。挫败,臣服,掌控,颠覆,他想要堂堂正正地俯瞰那万里疆土,想要那一呼百应叱咤风云的魄力,他想要的,只有权势能给他。

四目相接,谢凌安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睿亲王殿下,严左郎将,”就在这时,柳公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似打圆场地笑道,“哟,王爷和左郎将怎么还在这冷风口里站着呢!”

两人转头看他,却都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谁也没开口。

柳公公早瞧出了端倪,忙笑着说道:“陛下忽然想起一些事还没吩咐,特命我来请严左郎将回去喝杯热茶。”

严翊川心中一动,用余光瞥向谢凌安。谢凌安不看他,双手在胸前环抱了起来,目光远眺天边。

“多谢公公通传,还请公公带路吧!”严翊川恭敬地向柳公公行礼。

“得嘞,左郎将请。”柳公公笑眯眯地侧身让路。

严翊川正要迈步,谢凌安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袍,低声道:“等等。”

严翊川立刻回头。

谢凌安抬眼望他,脸上神情复杂。犹豫了片刻,谢凌安才问道:“秦鸢呢,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带她去北境,就算还有流言蜚语,也能避开。”严翊川道。

“你真要娶她?”谢凌安语调不自觉地高了。

严翊川深深地望着他,过了片刻才道:“她若肯,我便为她找一良人。她若仍想要有个差事,北境的青楼多一个有本事的老鸨,也是不嫌多的。”

“既然如此,便由我替你办了!”谢凌安立刻道,语气松快却不容置疑。

严翊川略一思忖,凭他在北境的名声,或许倒真不如谢凌安一个外地王爷好办事,遂点头应允。

夕阳西下,洒落余晖凝视着这座古老的皇宫。宫墙映着橙红晚霞,被照出了亮丽的金光。谢凌安目送严翊川身影向皇宫深处远去,行在宫墙的阴影里,轮廓模糊难辨。

他忽然觉得,这个背影好陌生,那背影所行之宫路前所未有的深不可测。他曾自诩距离探明严翊川的内心只有一步之遥,可如今那一步迈完了,他却又忽地觉得,中间多了万丈之遥。

人心,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看清。

“王爷,其实左郎将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钱昭见谢凌安脸色发白,挠挠头试图安慰。

可谢凌安没听他把话说完,便迈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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