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并未直接去皇后宫中,而是在宣政殿偏殿见了严翊川。
偏殿远不及宣政殿大殿那般敞亮,烛光摇曳,映照于壁,斑驳陆离,连那龙袍的明黄色泽也似被阴影所吞,略显黯淡。梁帝立于摇晃的阴影之中,身影忽明忽暗,真容难辨,更添几分肃穆与神秘。
严翊川步履沉稳地走近,俯首行礼,恭谨参拜。
梁帝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他上下打量着严翊川,目光深邃而沉静:“严卿,你可知朕重新召你来此地,意欲何为?”
严翊川拱手作揖,答道:“臣听凭陛下旨意,绝不敢多言!”
梁帝点了点头,试探道:“你是聪明人,朕不欲与你兜圈子。边境连年征战,你骁勇无双,本大有可为,为何还想要到旸谷城来?”
严翊川抬起头,目光坚定:“大丈夫自当为陛下严守江山社稷,北境是沙场,旸谷城朝廷亦是。臣虽远驻边境,却心系朝廷,时时刻刻不想为陛下解忧,护陛下周全。边境之事,有叶铮将军已镇守多年,百姓心神安定;而京都的安危,陛下之安危,臣愿以微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梁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道:“好!严卿果为忠良之士,深明大义,朕没有看错人。你既有这份心思,朕自当重用。”
严翊川拱手道:“臣听凭陛下吩咐!必将竭尽全力,守护陛下,守护旸谷城!”
梁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朝中党争欲烈,暗流涌动,朕需有人来做朕的一双鹰眼,替朕监察百官,铲除奸佞。严岭,你久经沙场,心思缜密,朕欲将你调至神武军,品阶如故,仍任左郎将之职,卿意如何?”
严岭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之色,被一旁柳公公迅速捕捉到了,笑着解释道:“严大人或许不知,这神武军将士皆是从边军中选拔之精锐,可北衙禁军之翘楚!虽是北衙禁军中人员最少的一脉,神武军的兵势却最重。严大人,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呐!”
严翊川闻言,心底已明:这神武军是梁帝为防将领同出一门下而专权跋扈,以不同兵源相互掣肘所立之军。换言之,这更像是皇帝一人之私兵。虽军职品阶未变,但实则已接近权力网之核心。
严翊川肃然道:“臣叩谢陛下隆恩!臣必将竭尽全力,为神武军尽忠职守,定不负陛下所托!”
梁帝点头,低声嘱咐:“严岭,你需谨记,在神武军中,你仅为从四品上左郎将。但朕另有重任交付于你,暗中为朕之耳目,只听命于朕一人,此事绝不可泄露于外。你若做得好,朕自会选拔精干之士,交由你统领,他们皆将直接听命于你。但若有差池,或走漏风声,神武军人才济济,亦不缺你一人。你可明白?”
这便非常人能有之殊荣了!严翊川有些诧异,心下暗道:与其说是对他这初识之将领的毫无缘由之信任,不如说是——
梁帝身边,可用之人,的确不多了。
严翊川再次俯首,恭声道:“臣于北境,领的是陛下一人之军!如今在旸谷城,亦做陛下一人之兵!臣为陛下尽忠,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梁帝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好,朕便拭目以待!“
严翊川行礼告退,缓缓步出偏殿,心中百感交集。踏出门时,夕阳已然沉落,只留下西边天一抹似红非红的余晖,像是下一瞬便要凝做星空。
昼夜交替,黑白变幻。
崭新模样的天地景象即将来临。
他严翊川,终于踏入了这场风暴中心。
被褥半滑落在地,严翊川辗转反侧,梦魇交织着白日里谢凌安的指摘,缠得他一身冷汗。
“恐怕你心思用偏了方向,哪一天便让利刃刺向了自己——”
他又何尝不想走正途?
可正途容得下他么?
“你竟也只知迎合陛下之意,而置旁人苦难于不顾!”
不。
他不是要做皇帝的刀。
皇帝才是他的刀。
“我原当你久经沙场、远离庙堂,是视野宏阔、心中有大义之人——”
可笑!
他严岭,难道不从来都是阴险小人么?
他谢凌安看不透,何苦来怨我!
“你有没有为她们想过分毫——”
......
梦呓着,严翊川一遍遍在恍惚间驳斥那些如影随形的言语,纠缠不清,躁怒如烈火燎原蔓延全身。
皆是无稽之谈!
他谢凌安凭什么说能看透他!
是他自负,是他错判!与他严岭有何干系?
他本就是这样的卑劣小人!
可是,为什么会这般心伤?
一阵心绞蔓延过胸口。严翊川皱了皱眉,只觉得进奏院的床榻硬得硌人,侧卧着胸口压得喘不过气。他翻了个身,思绪却如泥沼般黏腻。
他脑海中闪过那双总是要溢出笑意的桃花眼,他不惧怕那里面有熊熊怒火,可他无比惧怕的是,那里面流露出那般失望之色。
而他曾在那儿看见过希望。
谢凌安如今会怎么看他?
一阵陌生的情绪流过心口,陌生得让他一时难以名状。他只觉得自己生命中似乎从未经历过这般难熬的滋味,即使是十二年前对妹妹严玉桢也不曾有过。从未有旁人的期许要他严翊川来兑现,他更从未将旁人的心意看得如此重。
愧疚、闷怒、卑怯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严翊川睫毛颤了颤,一丝灵光闪过——
原是辜负之感,真不好受。
严翊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反感极了这种被莫名其妙打乱心绪的感觉,而他竟连一个合情理的辩驳之词都无从寻觅。
可严翊川未曾料到,这只是他生活失序的开始。
严翊川睁开眼,已经全然没了困意,他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心中却是一片混沌——
要不明天去亲王府见见他?
然而,谢凌安并没有给严翊川这个机会。
翌日清晨,严翊川方踏出进奏院的大门,便听见异响。
街巷的远处传来轰鸣的马蹄声,如千斤锤齐整整地砸在地上,来势汹汹,由远及近,眨眼间就逼近眼前。
严翊川敛声屏气,远远一望,便认出了为首是谢凌安。
马上的少年着一身靛蓝色的锦袍,腰间环佩啷当作响,脚踏一双黑靴踩在无止境的颠簸之上。他一席墨色长发随疾风扬动,似抽动的长鞭破开沉朽,领着崭新的气焰燃向远方。
他要回西疆了。
竟然也不来说一声么!
奔雷似的马蹄声席卷耳畔,激荡千层尘土如浪花飞扬,马群顷刻间如巨浪涌过,眨眼间远去。
街路宽阔,马上的少年没有顾盼左右。
房檐下的公子也没有回头。
两年后。乾圣十七年。
北境的将军帐中,一声撒泼耍赖似的喊叫响起:“我不去!西疆那么远,还要给人家当下手干苦差,哪个冤大头肯去啊?爱谁谁去,我赫冉打死不去!”
赫冉立在北境一众中郎前,活像被开水烫了尾巴的泼猴,骂骂咧咧地吼叫着。
“就是,我媳妇孩子都在北境,怎么可能去西疆嘛?这没法去嘛!”
“是啊,这从零开始建骑兵,不知道有多少活啊!一把年纪了我图啥啊这这这......”
“跟着那个骄矜的王爷将军,西疆又没大仗可打,我还想加官进爵呢!不去不去不去。”
......
帐中纷纷响起埋怨之声。叶铮将军坐在椅上,看着眼前一众负坚执锐的中郎将士,竟没有一个愿意前往西疆!
叶铮将军扶额,心中琢磨着朝廷的调令——调派北境将领于西疆,协助建立骑兵。
大梁三面环敌,北境面对着大梁最强大的敌人——五狄。五狄盘踞万里草原,逐水草而居,骑兵强盛,荒年常南下夺粮抢奴。太始皇帝遂派遣大梁最强的兵马镇压北境,尤以骑兵见长,梁狄数十年纠纷不断。
东、南两面环海,东面由河东八郡与欧罗国隔海相望。
西面,西疆外山峦叠嶂,边丘部落盘踞。边丘地势艰险,善用步兵与弓弩手,威胁性比不上北境,因此西疆卫兵亦相应以步兵和弓弩手为主。
然而近日,边丘部落浮现改步兵为轻骑的势头。此乃边丘新君继位,一改老皇帝昏聩懦弱之态着手改革之故。
于是,西疆军营也相应着手添置骑兵,建立全兵种军队。因此,西疆向以骑兵闻名的北境借调经验之师。
叶铮将军抬头看着满屋子不愿“远离故土”的将士,连连叹此事棘手。
正想着,忽然,赫冉冒上前来,笑嘻嘻地道:“叶将军,这中郎们拖家带口的也不方便,我倒想到一个都不让大家为难的法子。”
叶铮将军眼睛一亮,心想这小子又在打什么歪主意,道:“什么法子?”
赫冉把手往胸前一揣,略显得意地道:“这是西疆寒英将军之令,叶将军你就算听了也只是解囊乐助,倒不如写一道折子送进宫里去,只说是问询陛下旨意,是否要借调人手给西疆,再求一求恩典。如此一来,打着奉皇命的名义去西疆监军,那礼遇自然是不同的。“
叶铮疑道:“有何不同?西疆要的人终究是要从北境军营里出,你们还是得备着。”
赫冉阴笑:“将军忘了,咱们北境还有个整日想着建功立业往上爬的混小子呢!他为了升职命都不要,那便让他去闯一闯,看人家待不待见他!”
叶铮转念一想便明白赫冉在说谁,斥道:“浑说什么!人家两年前便已是旸谷城神武军的左郎将,如何还能打他的主意!”
赫冉嘴角抽动了一下,从唇缝中挤出话:“怕什么!叶将军只需在奏疏里添几笔即可,便说从前骑兵皆是严岭那小子管的,精通此道。他一走了之,如今北境好不容易才训好人接上任,实在是掉不出人手了。陛下若体恤我们,便会派他去!”
此言一出,底下窃窃私语声再起,有人接话道:“是啊!他又没妻儿老小,也不会有家里人来闹。我看他去正合适!”
“是啊,就他那出息,能在旸谷城干点什么?恐怕陛下早就想调开他了!”
“可他不过是一个左郎将,怎么够格?朝廷会不会觉得咱们北境怠慢了......”有人面露难色,犹豫道。
赫冉两手一摊,信口道:“这有什么?官阶不够就给他升呗!你替陛下操什么心?”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其实按军功,他如今是可以升的,奏疏里写一笔即可......”
“是啊是啊,这是个好主意!”
“我看行!反正去西疆了碍不着咱们什么事!”
叶铮将军沉着脸,面色犹豫。他知道,纵然皇帝没想让严翊川去,若他私信让严翊川主动请缨,严翊川一定不会抗命,毕竟这么多年对他的军令,严翊川向来如此。
但除了严翊川,他是仅剩的唯一知晓严翊川真实身世的人。在北境他时刻压着严翊川的锋芒,可严翊川骤然去了旸谷城,已然让他心神不宁。若是再去西疆,愈发靠近那个地方,一旦严翊川引人注目,会不会有人查出他的过去.......
思绪被局促的询问打断,赫冉凑上前来有些焦躁地催促:“别犹豫了,叶将军,没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两全之策了!”
叶铮将军瞧着满屋子的附和声,叹了口气,心里侥幸地想“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雁过无痕,不会出事的”。
于是他道:“好吧,我这就给陛下写奏疏。”
帐内乐开了怀,欢笑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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