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砚时看着穆意禾在幽冥契的光芒下专注的侧脸,那清冷神力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如同月华流淌在污浊的业火之上。
他官袍下的手指蜷缩又松开,最终,只是淡淡吐出一个字:
“可。”
签押完成。
穆意禾收敛神力,但他没有片刻停留,甚至没有多看商砚时一眼,只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月白袍角拂过灼热的地面,很快消失在殿外的昏暗中。
商砚时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在墨玉扶手上敲击着,节奏缓慢而笃定。
***
判官殿内,烛火幽微。
穆意禾端坐于书案前,面前铺开一张特制的冥纸,手持判官笔,正一行行抄录着古老的《冥界戒律》。
他的字迹清峻工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韵律。
旁边已经摞起了厚厚一叠抄写完毕的戒律全文。
一只半透明、形如绒球的小精怪 UU 飘在旁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判官大人,您每天处理完那些烦死人的卷宗,还要抄这个无聊又乏味,看得我眼睛都晕了。”
穆意禾笔尖未停,头也不抬地用笔杆另一端轻轻敲了敲 UU 的小脑袋:“吸完念力,正好借此静心,巩固自身,明晰界限。戒律不是束缚,是基石。”
UU 被敲得缩了缩脖子,嘟囔着:“好吧好吧,您说什么都有道理。” 它咻的一声,化作一道流光,钻进了旁边一本厚重的古籍里。
殿内重归寂静。
穆意禾身侧一枚不起眼的灰色玉牌轻轻震动起来,发出急促而微弱的光芒。
他执笔的手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近来,来自各方小世界的异常波动,确实比以往频繁了许多。
他放下笔,拿起玉牌。
神识沉入,一股混乱、悲伤、夹杂着强烈不甘与怨恨的意念扑面而来,指向一个坐标模糊的凡人小世界。
玉牌反馈的信息显示,此魂灵情况特殊,怨念极深,且与多个未出世灵体纠缠,形成了罕见的复合型怨灵,极难指引净化。
穆意禾收起玉牌,站起身。
清冷的目光扫过空寂的判官殿,下一瞬,他的身影便如水纹般荡漾开来,消失在原地。
***
几息之后,一方陌生的天地。
空间的转换悄无声息。
穆意禾的身影在一处无人的医院楼梯间角落缓缓凝实,如同从水墨画中渐次渲染而出的人影,整个过程没有引起任何空间波动,自然也无人察觉。
他身上的月白判官袍已化为贴合这个时代的装束——一件质料精良的浅灰色薄衫,搭配剪裁合体的深色长裤,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挺拔。
及腰的墨发也缩短成了利落的短发,露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和白皙的脖颈,少了几分古韵,却多了几分清冽的现代感。
他本就容貌极盛,此刻更是俊逸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只是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让来往的行人下意识地忽略了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一抹不起眼的背景。
他无视那些潜在的视线,指尖那块灰色玉牌正微微发烫,指引着方向。
他步履无声,穿过嘈杂的走廊,精准地来到一间病房外。
透过虚掩的房门,可以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年轻女人靠坐在病床上,眼中含泪,声音带着哀求:“妈,这次……这次能不能让我生下来?不管男孩女孩,都是我的孩子……”
一个急切又尖利的老妇声音立刻打断她:“不行!你必须给我生出男孩!生不出儿子,你在我们李家算什么?我告诉你,检查出来是女的就必须打掉!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女人看向旁边沉默不语的男人,她的丈夫。
男人只是低着头,玩弄着手机,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女人眼底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她颓然地靠回去,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了。”
没多久,病房里的人相继离开,只剩下女人独自一人。
她麻木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挣扎着下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向天台。
天台风很大,吹得她单薄的病号服紧紧贴在身上,更显脆弱。
她走到边缘,手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泪水无声滑落:“宝宝,不是妈妈不爱你,不想要你……妈妈很爱你,可是妈妈坚持不住了……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一起离开这里……”
在她身后,穆意禾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
而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令人心悸的景象——女人的背上、肩上,趴着六个细小、扭曲、几乎凝成实质的黑色小影子!
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浓郁的怨气构成的大致轮廓,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女人,撕扯着她本就微弱的生魂。
它们感应到穆意禾的到来,齐刷刷地转头,六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发出无声的、充满恶意的尖啸。
“此地并非归宿。”穆意禾开口,声音清冷,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和那无形的怨嚎,清晰地传入女人耳中。
女人猛地一震,愕然回头,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穆意禾。
他站在那里,气质清绝,不似凡人。
“你……你是谁?”
穆意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落在那些龇牙咧嘴的怨灵身上:“执迷不悟,苦的终究是你们自己。”他伸出手,指尖泛起纯净的白光,凌空一抓——那六个紧紧缠绕女人的小怨灵竟被他生生扯了下来,悬浮在半空中,剧烈地挣扎尖啸。
与此同时,女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一轻,紧接着,她眼前一阵恍惚,竟然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六个扭曲挣扎的黑色小影子!
巨大的惊骇和难以言喻的悲痛瞬间攫住了她,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汹涌而出。
“它们……它们就是……”女人颤抖着指向那些怨灵。
“是你未曾谋面的孩子。”穆意禾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她们并非恨你,只是委屈,不甘。”
就在这时,天台入口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一个老妇尖锐的骂声:“……人都看不好!你干什么吃的!” 话音未落,一个干瘦的老太婆和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冲了上来,正是女人的婆婆和丈夫。
那老太婆一眼就看到天台上的女人和穆意禾,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立刻破口大骂:“好你个丧门星!我说你怎么非要跑天台上來,原来是上来私会野男人了!怪不得生不出儿子,合着是早就和别人搞在一起了吧!真不要脸!”
穆意禾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依旧平静地看着那老太婆,开口道:“她命中本有三子三女,也该有一对龙凤呈祥。是你们,亲手断了自家的路。自己断了香火传承,怎可怪她生不出男丁?是男是女,皆是血脉延续,莫再执着于男女,否则,你李家这最后一脉,也难保全。”
“你他妈放屁!胡说什么!”老太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脚大骂,“什么龙凤,什么香火!我看你就是这贱人的相好,在这儿胡说八道咒我们家!”
“妈!你胡说什么!”女人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带着哭腔喊道,“我和这位先生根本不认识!求你嘴巴放干净点!”
而被扯离母体的六个怨灵,在听到老太婆声音、感受到她那熟悉的厌恶情绪的瞬间,怨气骤然暴涨!
它们猛地挣脱了穆意禾暂时的束缚,黑气翻滚着融合在一起,化作一个体型庞大、面目狰狞的巨大怨灵,发出刺耳的尖啸,直扑向那老太婆!
穆意禾眼神微凝,单手迅速在身前结印。
一道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将天台上的女人、男人、老太婆以及他自己笼罩其中。
周围的景象陡然变化,医院天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无数闪烁着微光的古老符文悬浮流转,照亮了几人惊恐失措的脸。
“这……这是哪里?放我们出去!”男人吓得大叫。
老太婆也慌了神,嘴唇哆嗦着。
不等他们多想,黑暗中光影闪动,一幕幕画面强行涌入他们的脑海——冰冷的器械、模糊的血肉、六个女婴灵体在形成初期被强行打散时发出的无声悲鸣、以及那汇聚而成的滔天怨念……那正是这六个怨灵经历的一切!
“啊——!”老妇和男人同时发出尖叫,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血色尽失。
而此时,那融合后的巨大怨婴再次发出尖啸,竟挣脱了阵法空间的些许束缚,带着撕裂一切的恨意,朝着离它最近的穆意禾猛冲过来!黑气翻涌,声势骇人。
穆意禾神色不变,面对冲来的怨灵,双手在胸前迅速交叠,结出一个复杂而古老的法印。
他周身清光大盛,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净化一切的威严。
“尘归尘,土归土,执念已示,何必再缠。”
他清冷的声音在黑暗空间中回荡,法印中飞出一道凝练至极的白光,如同利剑,精准地刺入怨灵的核心。
那庞大的怨灵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冲势戛然而止,翻滚的黑气如同遇到克星,迅速消融、收缩,最后化作一团温顺的、鸡蛋大小的黑色光球,被穆意禾伸手一招,封印进了一枚空白的玉牌之中。
玉牌表面,多了一道细微的、扭曲的黑色纹路。
周围景象再次变换,几人重新回到了医院天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看到的骇人景象,却真实得让他们浑身发抖。
穆意禾看着惊魂未定的三人,尤其是那个还在喃喃自语“不可能”的老太婆,淡淡开口:“往事已示,因果自明。若不想李家绝后,夜夜被怨灵缠身直至枯竭而死,便善待她,善待她腹中之子。是男是女,皆是你们唯一的指望。”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深深烙印在三人心底。
说完,穆意禾的身影在他们面前缓缓变淡,如同融入空气般,消失不见。
天台上,只剩下相顾骇然、面色如土的两人和哭泣的女人。
他们对穆意禾的记忆变得模糊,记不清他的容貌,只记得那六个被打掉的孩子化作怨灵的可怖景象,和那句“善待她,否则夜夜被怨灵缠身至死”的警告。
强烈的恐惧感让他们日后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寝食难安,日益憔悴,再不敢逼迫女人,反而开始小心翼翼地照顾她和她的肚子,仿佛那里面揣着的是他们唯一的救赎。
点击弹出菜单